谢老娘一瞅这架势,赶紧跟谢大头告状哭诉,
“大头啊,你看你媳妇,脾气咋这么大呢,过节煮个粥瞧把她能耐的,不接我话茬还罢了,还不搭理你,生了个女娃就这样给你摆脸色,这以后还得了吗。”
再看她儿子已是脸色铁青,继续火上浇油,“平日里她也是这样对你老娘的啊,我的儿啊,你娘命苦啊,我儿也命苦啊,到现在还没个后啊,儿啊,你可别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谢大头怒气上涌,从椅子上腾得站起来,气冲冲的准备回屋,却听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锣的声音,
因是冬天,门大半掩着,免得风吹进来。
三岁的谢芳草从门口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光秃秃的灰褐色老槐树下,站着戴着黑色**绒帽,穿着蓝色皮袄,裹得体面又严实的里长。
旁边是愁眉苦脸,一边敲锣一边吆喝的村长。
“村口集合,各家村口集合了啊。”
谢大头心里一咯噔,赶忙叫上谢老爹谢二叔往老槐树走,谢老娘也顾不得再挑拨,立马跟上去。
这马上都过年了,今年的税粮也早交上去了,这会子里长过来,不知道又为的啥事。
但各自心里已是暗暗添了担忧。
村长看到王大壮家和谢家人都过来了,又叫他们赶紧去村里把其他户的当家人都叫过来。
谢芳草认得里长,一般只有收税的时候来,但如今大过年的,也不用交税吧?
不一会儿,各家各户的男人们都急匆匆跑过来,后面跟着自家女眷。
一看到里长在,个个脸上都是愁云惨淡,一刻不到,老槐树已被严严实实围了个转儿。
里长看人都到齐,把手里的烟杆子吹灭掉。
“县里发了通告,二月里每家要出人去县里修路,按土地多寡以及人口多少抽人。具体日子还没定,现在要核查各户的丁粮。明天也要定好各家是去服力差,还是直接服银差。”
老槐树下正是风口处,吹的村里人的脸都是乌僵僵的。
这消息一出,饶是一向冷静的老庄稼汉们,也一下变了脸色,七嘴八舌的,像炸的热锅一样。
年轻汉子粗着嗓子,躲在人群里大胆叫到,“去年不是刚修路吗,咋今年又要去修路。”
有人趁机跟着附和,“对啊,还让不让人活了,这年头,活着都难,还让去修路。”
家里的娘子们不忍家里男人去服役,眼眶已是红了,小心翼翼的问,“去多久,银差是多少银子,不知道出不出得起。”
又有老汉们长长的叹气声,“唉,这个年,怕是都过不好了啊。”
谢芳草这才知道,原来还要服役修路的,但如今临近除夕,小集村各户大多已是做好过年前的种种准备。
便是家里再穷些的,也会将全年的大部分积蓄拿出来,好好办些年货,踏踏实实过个丰收年。
杀鸡宰鱼炖肉。炸小鱼炸酥肉炸藕夹炸丸子。
买对联买糖果买鞭炮买新衣裳,既是一年的圆满,也是图个明年的好兆头。
农村人最是信这些的。
因此这置办完年货,各家各户能剩多少银钱都是有数的,人群又吵闹一番,村长看里长有些不耐,赶紧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里长这才清了清嗓子,粗着声音向众人解释。
“因着天气寒冷,县里的路被冻坏许多,如不赶快修好,往后这去县里,各家都不方便。修路嘛,修得快半个月,修的慢,一个多月也是有的。”
又回答年轻媳妇子的疑问,“如果出银差,是十两银子,明日里就交过来。”
“年十六成丁,成丁服役,六十而免。”这是官府的死规定,再是违背不了。各家看看里长手里的通告,知晓自家就算再如何争辩,再是说破嘴平日里根本不去县里,也是无用。
各家当家的细细跟里长对好丁粮,就呼啦啦带着一家子大小回家,主要是也好早些回家思量去服力差,还是直接服银差。
若是能凑出银钱的就出银钱,不然二月天还没暖起来,一个月下来手脚动的生疮,更不提若是发了风寒病痛,严重一些甚至可能一命呜呼再不醒来。
田一顷,出丁一人。谢家六十亩地,三个男丁,跟隔壁王大壮家合着凑成一顷,去年是王大壮他弟王大实去服的役,今年再轮,就该轮到谢家了。
谢老爹穿着冒着棉絮的旧夹袄,背着手往家走,旧夹袄显然挡不住风,风一吹,人冷的一哆嗦,背也越发佝偻。
一家子跟在后头,也都没了话。
谢芳草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想着谢家的这条件,不论是出人,还是出银子,对谢家来说,确实也都是非常沉重的负担,谢家出得起这个钱吗?
一到家,谢老爹就让谢老娘看看家里有多少积蓄银子,谢老娘掀起床上被子,床底下露出一排泡菜缸子,从最左边的酸菜缸子里,掏出厚厚的酸菜下面埋着的用油纸包着的银袋子。
前几年,因着谢大头前头当学徒学的手艺,家里给找了镇上谢三伯的关系,让谢大头进了镇上的官窑作坊。
谢二叔看他哥有了营生,也是不甘只做个下地刨食的,于是找家里给了本钱,学着做卖货郎。
他虽懒却嘴甜,进货卖货,倒是也慢慢回本,后面客源稳定,又无人跟他抢这个活计,也就一直做了下来,农忙时在地里帮忙,农闲时走街串巷。
从谢大头正式上工开始,谢家每月固定有了进账。
每月除了谢大头赚的的二两银子,谢二叔每月也能赚个五百文到一两不等,全部都要上交给谢老娘,谢二叔偶尔会藏个几十文钱,偷偷在外面打个牙祭过过瘾。
因着有了稳定营生,除却日常花销,谢家如今存了整整二十两银子。
给宝贝孙子谢龙办洗三和满月酒,加上办年货一起花了五两银子,家里还剩十五两银子。
谢大头要去镇上做工,如是出银差,就只剩谢老爹和谢二头去。
谢老娘虽心疼银子,却也知道老头子和儿子是她的天,若是他们真得了病有个好歹,自己和这一家子大大小小,都是要受大苦的。
于是也就咬着牙忍着心疼,拿了满是酸菜味的十两银子出来。
次日里长再来,谢老爹就直接过去交了十两银子,又按了手印,回到家再是不提。
将要过年,谢家积蓄就一下子只剩下五两银子,家里添了孙子的喜气也被冲淡不少,谢老娘心里不痛快,每天垮着个脸,一副谁欠了她钱的模样。
谢老爹除了抱着谢龙,其他时候手里的旱烟也再没停过。
家里愁云惨淡,都知道家里没了钱,这到麦子收割时还有几个月,家里还要吃喝,这点子钱,哪里够!
谢大头也好似一下就跟周氏有了隔阂,那日谢老娘说他还没后的话像刺一样扎进心里。谢老娘说周氏的时候,他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
周氏还不懂为何相公对自己越发冷淡,只觉这个男人,像是突然变了,再也不复从前温存。
谢老娘看谢大头不帮他媳妇,也愈发不是个样子,换着花样找周氏茬。
今日嫌周氏做的菜咸了,明日嫌周氏晚上粥煮的太稠了,要不就是直接说嫌周氏吃的多,嫌看着谢芳草碍眼,让她们别在她面前晃。
陈二婶众星捧月般出了月子,养的胖的一圈,谢二叔好几次叫她减减身上的赘肉,瞧着好看些,却都被谢老娘怼了回去。
“她长的胖,我孙子就有奶吃,就能养的白白胖胖,好看能顶啥用,能当饭吃吗?”
于是陈二婶也觉胖好,不再管谢二叔,慢慢的就像气球一样,膨了起来。
看着周氏的处境难过,每日一直都在干活,吃都吃不饱,还不断被谢老娘责骂,有些看不过眼,也以为生了谢龙,好歹有些话语权。
于是这日晚上,陈二婶斟酌着语气,在饭桌上帮周氏说了句,“娘,大嫂平日也辛苦,别为这些小事影响您的心情。”
谢老娘眼睛一挑,直接把碗一摔,一看有些吓到怀里白胖白胖的谢龙,又压低声音,讥笑着来了句,
“二儿媳妇,你别是忘了我孙子满月酒时你娘家拿了什么来吧,就那两筐子野菜,也不嫌埋汰,还有脸跟我在这装好人。”
陈氏愕然抬头看向谢老娘,又看看吃的正香的谢二叔没有帮自己说话的意思,眼睛瞬间发红,屈辱的眼泪也已浮上眼眶。
自己爹早年就去世,娘一个人将她们姐妹三个拉扯大,作为大女儿来说,自己不能帮扶娘家让娘过的更好,心里已是万分愧疚。
也从来没想过要占娘家便宜,现在婆婆却在这怪她娘,没拿什么好东西过来。
想帮大嫂说话,却直接被打脸,原来生了儿子,也并没有让她在家里的地位变高,她也仍旧没有得到话语权,而自己的相公也并未帮着自己说话,满腔的委屈只得往肚里咽。
也许,只有成为婆婆,才能真正在这家里有地位吧。
谢芳草见陈氏变了脸色,心里忽地觉得十分没意思。
瞧瞧周氏,再瞧瞧陈氏,便知道愚钝固然安全,但也意味着要继续忍受谢老娘,意味着毫无权力,意味着憋屈,而谢芳草觉得,自己已经忍不下去了。
但自己一无所有,如何利用现有的条件,让自己过的稍微好受一些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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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愚钝固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