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六月初,正是麦子成熟的好时节。
放眼望去,麦田里一片金黄,每一根麦秆上都挂着沉甸甸的麦穗,家家户户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麦垄之间,好一派丰收的景象。
谢老爹、谢二叔和周氏三人每日天不亮就去地里,一直割到太阳晒的脸火辣辣的疼,回家吃个午食睡上一觉,再出门割上两个时辰的麦子。
等到天已黑的完全看不见时,就可以回家吃晚食了。
却说这天一大早,就热的邪乎,就跟个大火炉似的,烤得人脸皮都红了。
因着连着割了三天的麦子,周氏已是累的直不起腰,且刚出月子不久,身子还有些虚,眼睛一花晕倒在麦地里。
谢老爹一转头看不见周氏人,一看却是晕倒了,又见谢二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赶忙叫村里人帮着把人抬回家去。
等谢二叔回了地里,却是没看到人,旁人说了才知道大嫂晕倒了,又怕这会子回去被谢老爹骂,等到晌午时,方回家来。
谢老爹怕周氏上午晕倒,下午去干活被村里说闲话,面子上挂不住,等到吃晌午饭时,索性说让周氏在家休两天。
因着陈二婶再有几个月临盆不好下地干重活,让谢老娘换了周氏去地里割麦。
谢老娘听到这话心里是又惊又恨呐,一屁股坐到堂屋地上开始大声嚷嚷。
“我命苦啊,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没成想娶了儿媳妇却还是不能享福啊。”
又骂周氏,“她个不要脸的赔钱货,生不出男娃子屁事还多,谁给她的脸?我要是她,恨不得上吊死去,也好让我儿再娶个能生的回来。”
说着又哭的是涕泗横流丑态百出,活脱脱一个刻薄妇女的撒泼样。
谢老爹听她说的越发不像话,铁青个脸叫她住嘴,谢老娘却哭得越发大声,还让谢二叔去镇上把谢大头叫回来。
“把大头给我叫回来!他媳妇干不了,就让他回来干,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每天干家里的活也都干的累死累活,这热天去割麦子怕是要死在田里!”
“造孽啊,我命苦啊!生了两个儿子,到头来,也没人心疼啊!”谢二叔默不作声,他怕他一出声,谢老爹就要削自己。
别看谢老娘一阵鬼哭狼嚎,实则她每日在家就负责喂鸡喂猪,其他的摘菜洗菜做饭洗碗刷锅,一家子的衣服洗干净晾好,去地里的菜园子除草捉虫,收拾家里家外,都是陈二婶的活。
也难为陈二婶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家里家外忙活。
周氏在床上正躺着,听到谢老娘老远就传来的刻薄话,忙出声说自己应是被太阳恍着了,这会子就起身去地里继续干,不用叫谢大头回来。
虽则身子还难受的紧,却也不敢耽误谢大头的活计,那是一家子的经济来源,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挣扎着准备起身往堂屋走,脸苍白苍白的,瞧着又要晕倒似的。
谢芳草看她娘颇有些重度中暑的样子,想着热射病搁现代也是可以要人命的,一下子扯开嗓子哭,吓了一屋子人一跳。
谢老娘本身心里就有气,听着谢芳草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是怒不可遏,一下从堂屋地上爬起来跑到周氏屋里。
逮着谢芳草的小胳膊就掐,一边掐,还一边骂,“你个小丧门星,跟你娘一样,都是个贱东西,哭丧啊哭,生下来就应该吊死了去。”
谢芳草实在是烦了这又掐人又咒人的恶毒老婆子,索性直接假装哭晕过去,把周氏唬个半死,忙抱到怀里来,瞅着谢芳草小胳膊的青紫,一下子也掉下泪来。
谢老娘甚觉蹊跷,不就掐了这死丫头一下吗,但谢老爹这会儿已经进来,周氏又装的一副可怜样儿,再不敢下手继续掐了。
“爹,我能去地里的,天热,不叫娘去,娘去了怕中了暑气。”
谢二叔这会子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他爹说他偷着歇的事。
谢老爹瞅着一屋子的人无言,家里没一个中用的啊!
抽一口旱烟,琢磨着家里二十亩地的麦子也割了一半了,捆回来的麦子已铺满半个院子,干脆不再说让谢老娘去地里干活的话,只说让周氏在家先把这些麦子脱粒晾晒。
周氏忙答应,说先在家打完麦子再去地里帮忙,谢老娘方消停下来,只还是不给周氏好脸色瞧。
吃完午食,周氏就从堂屋屋檐下的角落里找出由长柄和一排木板做成的连枷,用枷不断的击打麦穗,麦穗便脱了粒。
木杈翻个面,再将另一面也拍打一次。
又拿起木棍细细的再拍过。这样拍打过,麦粒却也还没完全脱穗,这时便需要搓卖了。
周氏和陈二婶捞起麦穗徒手搓起来。搓麦虽不比割麦辛苦,却也需要一点一点的搓,还十分扎手。
不一会儿,两人的手指已是红通通火辣辣,一下午就磨出满手的水泡。
晚上周氏回到房里,用针小心的把水泡挑破,让血水流出来。若是不挑破,明天搓麦只会更疼,谢芳草睁着眼睛,看着她娘的一双手,一处接一处全是血点子,有些被吓到。
这不消毒不涂药膏不贴创可贴的,怕是短期都好不了,若是戴个橡胶皮手套起码有个防护,不直接摩擦伤口,明日再搓麦子应不至于疼的太厉害。
但自己才刚三个多月大,既不会做手套更不会做橡胶,甚至还不会说话,只得咿咿啊啊的叫起来。
她娘忙过来抱她,想着谢芳草平日是再是乖巧不过的,今天白日突然大哭十分巧合,但因是自家孩子,心里只觉得是孩子看她被骂才哭,遂用已被晒得又黑又红的脸贴着她的小脸道,
“我家芳草是心疼娘吧,娘没事啊,等这水泡结成茧子,再干活就没那么疼了。”
又想到今天谢老娘说让谢大头再娶个能生男娃的回来,心里跟针扎一样戳的生疼,抱住谢芳草,细细的哭了一番。
谢芳草感受到她娘的心酸无助,觉得她娘其实也挺可怜。
重男轻女本身不是她娘的错。是这个时代赋予女性的,只有以家庭为单位的生育价值和劳作价值,女性只能被困在这一小片天地。
在享受到来自丈夫的经济供养时,也要相对应满足丈夫和丈夫父母对她的期待,不然等待她的就是男权思想带来的困境。
她娘起码性子不坏,不像谢老娘一样爱撒泼打滚又刻薄又坏,只得左看看又看看,艰难的伸出手指向她娘的绣筐。
周氏觉得神奇,就抱着芳草走过去,“芳草想看娘做绣工呀,娘今天不做,最近手上没接绣活,等家里农忙过去,再给我家芳草做漂亮衣裳啊。”
芳草就用一只手抓她娘的手,另一只手一直指着绣框,她的小手还不能准确抓起东西,只能不断示意她娘去拿绣框里的碎布,周氏以为谢芳草要拿来碎布玩,索性拿起碎布递给她。
谢芳草忙指指碎布,又指指她娘的手,又指指她娘穿的衣服,再咿咿啊啊的乱叫一通,也不知道周氏能不能明白,明白不了的话,那也没办法了,三个多月大的小婴儿,能有什么错呢?
周氏却是愣了愣,碎布、手、衣服?
思索片刻,有些明白了谢芳草的意思。
人穿衣服除了保暖外,还可以少些刮蹭,可以保护人的身体不受伤,手当然也可以穿衣服,周氏愈发觉得自家闺女虽才三个月大,却格外聪明。
但这布怎么做成手能穿上的呢?
周氏不愧是绣活顶顶厉害的老牌绣娘,思索了半个时辰,就比着自己的手,用笔在布上画了个模子剪下来。
再拿另外一块布剪成同样大小,先将手指部分缝起来,又找来些棉花塞进去,已是做好了一个简易版手套。
往手上这么一戴,确实舒服很多,不由抱着谢芳草亲了又亲,想着谢老爹他们也可以用到,又熬到快鸡鸣,方多做了三对出来。
第二日一早,就拿给谢老爹和谢二叔各一对,让他们戴着割麦子。
谢老爹和谢二叔虽没见过着怪模怪样戴手上的东西,但都想着周氏不会无缘无故做东西,何况周氏这手艺的确好,戴上去贴手的紧,遂带上去地里,割麦不到一个时辰,已品味出这东西的好来。
周氏戴着这手套再搓麦子时,只觉手疼好了很多,惊喜不已,想着搓这剩下的麦子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了。陈二婶以为是周氏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没多问,只觉周氏脑子灵活,会想办法。
谢芳草七个月大时,陈二婶生下个弟弟,谢老爹高兴于老谢家有后,为表示看重,直接给他取名叫谢龙,寄希望于他能像龙一样一飞冲天。
谢老娘喜的合不拢嘴,每日都抱着还黑黝黝的谢龙又是亲又是笑,再没看过谢芳草一眼,虽然谢芳草也根本不稀罕。
谢龙洗三时谢老娘还做主,给村里每个人都送了红鸡蛋,又专门给陈二婶娘家报喜信,连杀了好几只老母鸡每日炖汤给陈二婶下奶。
谢二叔也每日容光焕发,整个人喜气盈盈干劲十足,还专门去镇上买些红糖回来,给陈二婶煮红糖鸡蛋每日喝着。
谢大头听说侄子出生,也大方一回,去布料铺子里买了些柔软的绢布,让周氏专门给谢龙做一身小衣裳。
除了谢芳草和周氏,家里其他人的一颗心都扑到谢龙那,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陈二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一下超过了原本有一技之长又长得出众些的周氏。
周氏看着这差别对待,羡慕不已,也恨自己没生个儿子出来,又偷偷在屋里哭一场。
本因为谢芳草的聪明乖巧觉得女娃贴心,一下子又因着这个对比,平日里在家里话也逐渐少起来,恨自己生的不是个儿子,对谢芳草也有些淡了下来。
一晃就到了腊月,腊月初一日起,小集村家家开始杀年猪。
猪头留到过年祭拜祖先,猪蹄和猪肘留到过年做大菜,猪油用来炸各种菜,而猪血则被制作成血肠,其他猪肉或是用来做腌肉或是做腊肉,或是做成灌肠,总之整个猪身上都是宝。
因着陈二婶在月子里,灶上的活计便都是周氏的,这日一大早,周氏便收拾收拾准备做灌肠。
先将猪肥肠用热水烫一遍又细细搓开洗净,再将剁碎的肥瘦相间的肉、葱姜蒜辣椒等十余种原料配制成糊状,灌入肠内,用绳子一节一节系好。又将灌肠吊到屋里,用烟熏半旬,就是成了。
吃的时候只需煮熟后切成小片,就成了一道好菜,口味那是香脆咸辣,家家户户都爱吃。也可以用猪油煎焦,浇上盐水蒜汁,又是另外一种好味道。
这样忙忙碌碌,一眨眼到了腊八。腊八前几日,周氏就已将干红枣用小锤锤破去核,又提前将红豆、绿豆、粳米泡软,以做当天备用。
腊月初八一早,天还没亮,周氏就起身到灶房,将火添起来,先将红豆、绿豆下锅,再加上红枣、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粳米一共凑成八样,下锅大火煮开,煮开后转小火煮至熟烂,最后加入红糖调味,一锅甜爽可口的腊八粥就煮成了。
谢老娘让周氏先端两碗到堂屋的桌案摆好供佛,再将家里人的粥盛好放到八仙桌上,谢二叔又说想吃腊八蒜,又在桌上添一碗腊八蒜配着吃。
因火候把握得好,粥体熬制得细腻柔滑,入口即化,闻着香味扑鼻,周氏刚准备坐下一起吃,谢老爹就因着觉得粥煮得好,吩咐端些给隔壁的王大壮、谢大爷还有村长一家。
周氏走一圈回来,又再端一碗给陈二婶,等忙罢回到堂屋里,却看一家人已是吃完了,一大锅腊八粥只剩了个锅底,桌子上只剩些饭渣子、一堆蒜皮、和没收拾的脏碗筷子。
谢老娘见她瞅着桌子不动,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呵斥道,“大儿媳妇,赶紧把桌子收拾收拾去喂猪,这蒜味太大,别熏到我们家龙龙了,”
谢大头今儿个开始放假,在一旁坐着剔牙,看他媳妇回来,也接一句道:“你闺女没人管没人喂,收拾完赶紧去哄哄。”
周氏忙活一早上一口没吃不觉累,但一家子连着自己相公也没想着自己,不由觉得心酸,眼泪怎么也压不住,转身回屋里,根本不接谢大头的话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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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周氏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