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下了两场急雨,天气骤然凉了下来。江来接到了奚慧云护士长的电话,说医院家属院要拆迁,需要他回去办手续。
江来便同秦郁上一起回了趟平阳,顺道给江怀礼扫墓,两个孩子则交给梅瑛照顾。
前一晚又是一场疾风骤雨,好在转眼便放晴,隔日一早天高云淡,清朗疏阔。
墓园依山而建,松柏成荫。江来在晨曦中拿着花束踏上一级级台阶,走到江怀礼的墓碑前才发现上头已经搁了一束火红的芍药。
那芍药花瓣新鲜紧实,花簇朵大且十分厚重,叶片翠绿如新,而昨夜刚刮风下雨,江怀礼墓碑却纤尘不染,一丝落叶和灰尘也无,显然有人一早来打扫过后放下了这束花。
江来不由一愣。
秦郁上也奇怪,一般扫墓多送菊花百合,哪有人送芍药,不由好奇地问:“是谁?”
江来缓缓摇头,想不出会是谁,半晌才不确定地反问:“难道是奚阿姨?”
但奚慧云那个年纪的人,实在不太可能送颜色这么艳丽的花。
江来暂且将疑问放下,弯腰看着墓碑上江怀礼温润如玉的面容,轻声喊了句“爸”。秦郁上郑重地做了自我介绍,而后把江来支开,表示有话要单独对岳父大人讲。
江来走到一边,远远就见秦郁上表情严肃嘴唇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太阳出来了,光线照着面庞,江来微微眯了下眼,到后来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风从远方苍翠的山峦吹来,裹挟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江来做了个深呼吸,等再睁开眼时,秦郁上已经站到了他跟前。
“你跟我爸说什么了?”
两人沿长长的石阶往下走,江来问。
秦郁上习惯性紧扣着他的手,“我请岳父大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
经过墓园门口,恰好碰到了看门的大叔。江来停下脚步询问是否有人一早来看过江怀礼。
“有啊。”大叔道,“江怀礼医生嘛,前段时间新闻放过,是个顶好的医生,好多人来看他,这半年人才少了点,但有一个人天天来,差不多快一年了。”
江来莫名地心里一紧,“是谁?”
“看年纪五十多岁,穿着打扮蛮有派头的,听人说还是个鼎鼎有名的经济学家,上过电视的那种。”大叔说起来有些兴奋,“他每天早上都来,拿一束花来,差不多快一年了,风雨无阻,年初还给我们墓园捐了一大笔钱。今天早上他也来了,就跟你们前后脚。”
江来同秦郁上对视一眼。秦郁上问:“你知道是谁吗?”
江来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半晌仍旧缓缓摇头,“不知道。”
家属院是当初医院集资建的房,办理拆迁需要当时的购房合同和产权证明。回到家属院后,江来直奔卧室,在衣柜深处翻出一个铁皮盒子,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了。
合同和产权证都搁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发票等也相当齐全,江来仿佛能看到当初江怀礼认真严谨将这些材料收好的模样,不由一笑。
秦郁上则饶有兴致地瞧着那铁盒子,想起江来也爱这么收东西,于是道:“你这习惯是跟你爸学的?”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江来哪根神经,他动作忽地顿住,笑容也僵在脸上,猛地转头看向秦郁上。
秦郁上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江来没有回答,低头继续在盒子里翻找,这一次比刚才要急切很多,他很快找出了江怀礼大学时的毕业证、医师资格证以及工作后的一些材料,却唯独不见一样东西。
盒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江来找了两遍,仿佛终于死了心似的慢慢停下,顿了顿,抬头对秦郁上道:“没有结婚证。”
“结婚证?”秦郁上一愣,“你找结婚证干什么?”
江来一时沉默,过了一会才开口,“我父亲所有证件都收在这里,不可能有第二个地方。如果没有结婚证,那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他做了个深呼吸,盯着秦郁上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就是他根本就没有结婚。”
傍晚时分,夕阳下沉,暮色逐渐笼罩这个逐渐破败的家属院,昏黄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勾勒出阳台上一道清瘦人影。
江来坐在藤椅里,对面还搁着一把稍大的。他屈膝胸前,双臂环抱着膝盖,仰面看向逐渐暗沉的天空,白皙的面庞承着最后一丝天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杯水递到面前,“喝点。”
秦郁上原本站在客厅,见江来维持这个坐姿半天了还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了。
他没想到当初一句无心之言会让江来一直记在心里,此刻不免后悔。
秦郁上坐在对面那把藤椅上,倾身向前对江来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孩子跟父母长得不像的例子比比皆是,你别多想。”
江来把双脚从椅子上放下,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从秦郁上手中接过水杯但没有说话。
秦郁上的话只是一方面,在那之后他曾数度回想,越想越觉得心惊,因为江怀礼似乎未曾亲口说过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这不过是年幼的他在看到照片后自动产生的想法。
江来抿一小口水,温水流进胃里,身体也暖和起来。他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对秦郁上微微一笑,“我就是瞎想。”
安静对坐一会,秦郁上假装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客厅靠墙的那排书架,故意转移话题道:“这么多书你都看过?”
江来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书架前,上面摆满了各类医学书籍,涉及生理病理麻醉内科外科儿科,无所不包。
“都是我父亲的书。”江来的指尖从一本本书脊上滑过,随机停在了其中一本上,轻轻抽了出来。
书面落了点灰,江来用手掌轻轻擦去,翻开后便闻到了经年旧书的油墨香。纸上空白处写着笔记,墨迹已经褪色,但字迹仍依稀可辨,一提一顿皆是风骨。
“医生脑子里装的就是一部医学百科全书。”秦郁上边感叹边也随手拿起一本,刚翻了没两页,忽然只听啪一声,什么东西从书里掉下落在了他的脚边。
江来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问:“什么?”
秦郁上弯腰捡起,拿在手里看了看,“好像是一封信。”
“信?”江来狐疑地接过,果然是一封信。四方的信封,左上角贴着的邮票上还盖着已有些褪色的红色邮戳。
收信人写的是江怀礼,却没有寄信人。
江来将手中的书搁下,两只手捏着信封侧边看了一会又翻到背面。封口拆开又被粘了回去,江怀礼应当在收到后看过了,于是随手夹在这本书里。
不知为何,江来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他小心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就着阳台上微弱的天光,他缓缓将纸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怀礼:
展信佳。我将在月底前往平阳出差,是否方便与你一见。我的号码一直没变,如你愿意请打给我,我去找你。
实修
短短几行字,江来仿佛不认识似的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实修?”他茫然地重复这个名字,搜遍记忆也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称呼亲切,语气熟稔,会是江怀礼的朋友吗?
江来蹙了蹙眉,又拿起信封,看到了上面的地址。
是家属院的地址。
信是直接寄到这里的。
江来凝神思索,忽然眼皮跳了一跳,仿佛想到什么,快步朝门口走去。
秦郁上想拉他却没拉住,只得紧跟在后,“你要干什么?”
声控灯早就坏了,外头的天光透过气窗照进漆黑的楼道,勉强能看清。江来站在门边,盯着墙上挂着的那个信箱。
他伸手拽了一下,信箱纹丝不动,只顶上落下几缕灰尘。江来不知为何,忍不住又大力地连着拽了好几下。
秦郁上很少在江来身上看到这种急躁的情绪,按住他的手,“别急,能找到钥匙吗?”
这么多年过去,钥匙自然是找不到了。秦郁上翻出工具箱,拿出把起子对准锁眼轻轻一转。
咯哒一声轻响,信箱应声而开,塞得满满当当的信件哗啦一下全都掉了出来。
*
怀礼:
展信佳。转眼又是一年,你一切都好?我号码一直没换,如你愿意请打给我,我去找你。
怀礼:
展信佳。今天我走在学校,才发现原本的宿舍楼已经被推倒重建,那里承载我们无数回忆。我停下脚步看了许久,那一刻忽然很想去找你。但我知道你并不一定愿意见我。我恪守承诺,但总还抱着一丝希望。
如果你改变主意请打给我,我去找你。
怀礼:
展信佳。我不确定你是否还住在这个地址,也不确定你是否会收到这封信。但我总想再试试。还记得以前校门外的那家花店,路过时你总要看一眼。老板最近引进了国外的芍药品种,花瓣层叠十分厚重,我还记得你最喜欢的便是芍药,便尝试自己种,没想到种得很好。你是否愿意看看?
我的号码一直没变,我的心意亦是如此。如你愿意请打给我,我带着花去找你。
……
足有四十多封,最后的落款都是“实修”,最早一封是江怀礼去世后的第二年,最晚一封则是去年春天。
江来只拆了几封便停下。
从内容看,写信的人应该是江怀礼的同学,两人当年关系不错,毕业后对方一直写信,但江怀礼却似乎并不愿意联系。
江来思绪有些混乱,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手里略泛黄的信纸,在触及到芍药二字的时候顿了顿,瞬间想起了江怀礼墓前的那束花。
“是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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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