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 第28章 周慧2

（二）

五月初，厂里来了个特别的人，周慧卡里也多了一笔钱，汇款署名是妈妈，附带一句：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不用还。

被关怀的喜悦无处分享的同时无处藏身，来到厂子两个月，周慧与身边乃至同住的工友算不上熟络，但人人都看见了她的喜形于色。下班后，她们几乎都累得说不出话，要么就自己找点乐子，彼此没有必要敞开心扉，所以也没人真正问过周慧高兴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周慧会把自己的心情发进粉丝群，她的乐子就是追星，许多钱也花在了这上面。从选秀节目开始，她便关注着她现在的偶像，因为她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偶像那样灿烂的女孩。这种愿景与她追星的爱好一样，当然是她私下的秘密，她低迷的信心与大放异彩的舞台相悖，每当幻想结束，她都难免为自己感到羞愧。自己没什么文化，个子矮还不漂亮，不能实现也很正常吧？想着想着周慧又释然了。

可是那个新来的人，却说她的眼睛很明亮，用一口卫生的普通话，让人不得不信服。周慧愣住了，眼前的陌生女孩儿看起来应该与她同岁，白皙漂亮，完全有资本实现周慧埋藏在心里的那个愿望。所以周慧想不通，现在既不是假期，又没有学校组织实习，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穿着与自己相同的灰色工服，却与四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至少应该待在实验室，那种时时杀菌的环境。周慧没有立刻开口搭她的腔，因为她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即便存在，也该被定义为意外，一切很快就会回归正常。

直到女孩又笑着对她说，请你教我用一下这个仪器吧，马上就要开工了。机器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周慧如梦方醒。她立刻略带紧张地教女孩使用仪器，低头操作时，她随口问起女孩，难道没有师傅带她吗？女孩背手耸了耸肩，仍然笑着说，厂里给我安排的师傅可能就是姐妹你吧。周慧侧过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孩，她看得出女孩脸上的笑意分明是在捉弄她，而她却一点都不感到气恼。紧接着周慧也笑了，继续低头操作仪器，并且带着点长者派头地喃喃自语道，如果真这样安排，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她们就这样认识了，周慧莫名其妙成了女孩的师傅，并且没有领导反对。周慧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这一定是她的家人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而不像她，那么随意得烂大街。两个人刚刚认识一天，周慧处处都能发现她与自己的不同，从长相到名字这种表面的东西，到不易被人察觉的内在。女孩活泼的眼睛充满生命力，对工厂里的任何事物她都感到好奇，甚至包括食堂用的一次性筷子和洗澡刷的水卡，这些人人都该习以为常的东西。周慧对她提出的这类问题往往有些哭笑不得，很难说明她到底是无知，还是故作天真。然而不管如何，周慧都会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答，享受被她热烈的目光追着的快感，如同站在聚光灯下一般。

她们两个匆匆洗过澡，穿着宽松的坎肩，对坐在首尾相连的床上，打着蒲扇纳凉谈天。周慧从未想过工厂竟然还有那么多值得聊的东西。她滔滔不绝地释放着自己的分享欲，丝毫不感到困倦，女孩听得认真，不断点头，仿佛要将她说的统统记入脑子里。最后是女孩率先表露出疲惫，倒头就睡，说着明早再见。

周慧也躺回床上，兴奋得失眠，有了妈妈打来的那笔钱，她明明可以如愿辞职的，因为女孩的到来，她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周慧开始相信，今天发生的事不是什么意外，她的生活一切正常，按部就班，尽管多了一点色彩，却依然重复乏味。恐惧感极速袭来，让周慧再度想起了去城里，产生了改变主意的念头不假，但她无法轻易割舍逃离的**。或许能和女孩一同前往呢？灰色的工服始终与女孩白皙的皮肤不搭，而周慧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与灰色工服融为一体的样貌，这让她感觉自己深陷泥沼，并将永远地向下坠落。

所以周慧决定还是要离开，总有一天，她会把自己难以示人的愿望告诉女孩，秘密只能与她分享。但她更想问的是，女孩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城里卖衣服，那份工作更加适合她。不知出于自卑还是冒昧，周慧把这个问题深深压在追星秘密的旁边，整整三天三夜。经过了三天的劳碌，女孩对工厂的好奇已大大减少，她不再对周慧的话题频繁点头，尽量克制着疲惫地听她聊到熄灯。周慧知道，工厂打在女孩身上的烙印终于开始散发疼痛，趁她还没能适应，当下正是提出一起离开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周慧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了女孩的意见，面对周慧期待的目光，女孩缓缓低下了头，难为情地嘟囔道，对不起，明天我就要回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