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声的剑七杀,剑意萧索肃杀,冷如风寒蚀骨。
但让白千仞心底生寒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话。
“不……不可能!”
白千仞满面戾气化为惊愕,一时忘了他本是要躲藏在钟离净身后,未免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被顾剑声这位执法堂冷面无情的师伯当场抓到的,瞪圆了藏在宽大斗篷帽檐下的血眸,愣愣看着一身杀意的顾剑声,不可置信地摇头,“义父怎么会杀我!”
钟离净偏头看他一眼,又默然回头看向顾剑声。
不说白千仞,白乘风竟让顾剑声来杀白千仞,他也很惊讶,此前白千仞几次与他别苗头,甚至对他下杀手时,白乘风也从未真正动过手,他还道白乘风是顾念父子情分。
可如今……杀白千仞的命令,当真是白乘风下的?
白千仞同样不信,连凶名在外的顾剑声也不怕了,神色慌乱又愤怒,“不,定是你要杀我!”
他此刻不再刻意躲藏,以顾剑声的修为又怎么会看不穿他身上泄露的鬼气?顾剑声眸光落到他眉心那只魍魉珠所化的血色重瞳上。
“鬼窟至阴邪物,魍魉珠?”
顾剑声的剑道在九曜宫仅次于白乘风,又执掌九曜宫执法堂,向来冷面无情,有传闻说,若仙尊白乘风是九曜宫的顶梁柱,那顾剑声便是九曜宫的杀神,九曜宫最锋利的剑,他向来最守戒律,一心以九曜宫为先,除了白乘风,谁也使唤不动他。
别看年轻一辈里的九曜宫四位圣君名气完全盖过顾剑声,他手里的七杀剑从不留情,便是四位圣君的义父白乘风也只是勉强胜他。
大乘中期的修为,其杀戮之剑却可战大乘期圆满,若他为自己所用,那便是无往不利。
但若他与自己为敌,那便是前路上最难的阻碍之一。
见他认出魍魉珠,白千仞才惊恐回神,钟离净便道:“顾师伯要诛杀他,可有宫主手令?”
白千仞眼中又涌上几分希冀,紧紧盯着顾剑声。他不信义父会派人诛杀他,也不敢信。
顾剑声手中的剑缓缓放下,只是抬起手,灵力裹着一枚灵气逼人的玉牌浮现掌心上,“此为宫主密令,仅有口令,但宫主赠我玉令,命我便宜行事,大师侄可认得这玉令?”
玉牌上赫然纂刻着九曜宫宫主之名,正是最能证明白乘风身份的印信之一,钟离净认得。
白乘风不会轻易将宫主印信交给旁人,何况顾剑声的一言一行向来代表着九曜宫执法堂。
白千仞自然也认得,正因认得,他的脸色骤然煞白。
顾剑声收起玉令,望向白千仞,嗓音冰冷,神情严肃,“宫主有令:本座次子白千仞,乃前鬼窟之主与人族所生,身负鬼族血脉,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座怜其无辜稚子,收入九曜宫教化多年。未料白千仞面善心恶,冥顽不灵,屡次与鬼窟中人勾结谋害长兄,论罪当诛,若已然鬼化,不必留情。即日起,着执法堂清理门户。”
听起来,白乘风只是为了白千仞要杀钟离净,才会给执法堂下令,让他们诛杀白千仞?
钟离净不着痕迹拧起眉心,侧首看向白千仞,果真见白千仞神情呆怔,俨然还无法接受。
“冥顽不灵,论罪当诛?”
白千仞猛地一晃,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仿佛丢了魂一般,红着眼喃喃自语。
“义父?义父,这是义父的话吗……不!我不信!”
因过于激动,周身鬼气不稳,连魍魉珠都有了苏醒的迹象,闪烁血光。白千仞身上本已逐渐松动的封印越发不稳,他用力摇头,红眼怒视顾剑声,眼底无措被戾气吞噬。
“我不信义父会让你来杀我!顾剑声,定是你夺了义父的玉牌假传命令,义父不会杀我!”
身为执法堂掌事,顾剑声此人比钟离净还要不近人情一些,向来手下不留情,以往便与白乘风的四个义子不算亲近,如今看着白千仞疯癫迁怒的模样,他再次举起长剑。
“如今我亲眼所言,你确实是鬼族血脉,又已然鬼化,为免你日后神志不清,沦为血尸傀儡,令我九曜宫蒙羞,白千仞,伏诛吧。”
白千仞面色铁青,忽而扬天笑起来,血眸盯着顾剑声,体内封印也挡不住外溢的鬼气。
“来啊!我看谁杀得了我!”
“闭嘴!”
钟离净冷声打断他,往前一步挡在白千仞面前,“顾师伯,我有要事,需带他回九曜宫。”
白千仞闻言沉下脸,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插嘴。
在他眼中,被钟离净带回去与跟顾剑声一战都不过是一死,但前者或会牵连义父,后者……
他同样不愿意相信,也不能接受是义父要杀他!
无论是谁,他都不愿顺从,不如暂且旁观,看看钟离净跟顾剑声会不会斗起来给他机会。
这已不是钟离净第一次挡在白千仞面前,顾剑声的面色有些冷,“钟离师侄,诛杀白千仞便是眼下唯一要事,这是宫主的意思。”
钟离净没有退,“白千仞也曾为九曜宫付出心血,如今他堕魔化鬼,确实该死,但他的过错远远不止师伯所说的这些。我有一事必须面见义父,而他,是最重要的人证。”
顾剑声赫然不打算再给他面子,冷斥道:“钟离师侄,事关九曜宫千年威望,莫要任性。”
钟离净道:“若我所言,事关道盟,事关魔神,事关天下苍生,顾师伯也要不管不顾吗?”
顾剑声握紧剑柄,沉声道:“钟离师侄,你如今也只是宫主义子,有些事,不该你插手。”
钟离净听出警告之意,勾唇一笑,似有些自嘲。
“看来顾师伯知道我要做什么,那他,也该知道。”
这个他,自是白乘风。
知子莫若父,便是因为猜到钟离净会做什么,义父才会派顾剑声来拦路,截杀白千仞吗?
顾剑声并没有否认,只是态度冷硬地说道:“钟离师侄,你在外面太久,有些规矩怕是忘了。不论是宫主还是我,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当以九曜宫为先,容不得任何私情。”
“私情?”
钟离净摇头,“道义在九曜宫面前也算私情吗?这便是九曜宫不顾道义,背弃天道院,助魔神逃出古仙京而后栽赃妖王的缘故吗?”
顾剑声面露怒容,“放肆!”
便是这位九曜宫的杀神动怒,钟离净也未曾退让,“顾师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届时天下人知晓曾被道盟各家联手愚弄,九曜宫的千年声望便会沦为笑话!”
顾剑声眸光一沉,“讨伐极乐宫,道盟数百年前已有此意,如今时机正好,莫要妄言。”
钟离净不由发笑,“那道盟打算如何应对魔神?便由天道院孤军奋战,好等他们两败俱伤,让九曜宫成为真正的道盟之首吗?还是等魔神得胜归来,再次成为九曜宫之主?”
“够了!”
顾剑声面色极冷,“此事自有道盟各家商讨,你我私下所言算不得数。钟离师侄,你义父记挂你多年,莫要再闹了,让开,待我诛杀白千仞,便送你回九曜宫,你还是九曜宫圣君,妖王魔神皆与你无关。”
钟离净敛去笑意,“我若不退,师伯又当如何?”
顾剑声不是不知道九曜宫宫主白乘风有多宠爱他的大义子,但事关九曜宫千年声望,他手中的剑已出鞘,便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钟离师侄,在我手下要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若你执意如此,便让我看看,你离开九曜宫的这些年,究竟在外面学到了多少。”
自少年时入九曜宫,至今百年有余,钟离净与顾剑声私下无甚接触,却也了解他的性子,他执掌执法堂,奉命来清理门户,又是一心为九曜宫办事的,不会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说服的,终究免不了一战。
只是动手前,钟离净多看白千仞一眼。他们斗起来,不就让白千仞如愿,给他机会逃走吗?
白千仞确实盼着他们斗起来,在钟离净过分冷淡的黑眸注视下不由心虚,他该不会要放弃吧?
“你……”
“安分待着,你活着回到九曜宫,于我才有用。”
白千仞听他还要利用自己的意思,当即黑了脸。
但就算他恨钟离净恨得牙痒痒,钟离净仍是为了他走到了顾剑声面前,灵力化成一柄金色灵剑,“那师侄便只好请教师伯的剑道了。”
向来冷脸待人的顾剑声看着他,嘴角扬起极微小的弧度,似有几分欣赏,“好,你少时入九曜宫,至今已有多年,我九曜宫弟子自开山老祖顾剑仙起便一直修炼剑道,便让我看看,你义父当年又教了你多少。”
二人若要比剑,城中施展不开,待顾剑声点头,二人便御剑离开,偌大的空城只剩下白千仞一人,他看着二人出城,自己独自站在长街上,先是面露喜色,很快又冷下脸。
只见空城四处跃出几道黑衣身影,十二个身姿或小巧或挺拔的黑衣蒙面修士现身,他们脸上都戴着银面具,衣袍皆有九曜宫印记。
白千仞也出身九曜宫,自是一眼认出来这些人。
“剑奴?”
这十二剑奴,俱是出自九曜宫的剑阁,他们以往如影子一般藏匿起来,却是九曜宫培养的一大战力,他们这些人也都是为剑而生的道躯,当他们出剑的刹那,几乎融入空气的内敛的锋利剑意才慢慢泄露出来。
白千仞不由心下大骇,顾剑声已经是九曜宫的杀神,他来杀自己,居然还带了十二剑奴!
如此谨慎,看来顾剑声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
这十二剑奴最弱修为也有化神期,十二人合力之威,便是大乘期也要费些力气。但他好歹是九曜宫二圣君,即便如今双手被捆仙绳所缚,面对十二剑奴,他亦从容冷笑。
“带你们这么多人出来杀我,顾师伯真是看得起我。”
十二剑奴面面相觑。
为首者掐诀出剑,“宫主有令,白圣君,得罪了。”
有人打头出手,其余十一剑奴纷纷出剑,暗藏内敛的剑意霎时溢满空城,掀起刺骨寒风。
白千仞看十二人二话不说要动手的架势,面色也冷凝下来,垂眸望了眼捆住双腕的捆仙绳,眉心的魍魉重瞳眼再次凝起血红鬼气。
“想杀我灭口便动手,拿我义父做借口,你们不配!”
十二剑奴齐出,城中杀气萧肃,城外也不遑多让。
城外三十里,连绵山林中传来一阵阵灵力波动,飞鸟早已匆匆逃离此处,避免祸及自身。
钟离净与顾剑声交手百招,握剑的手便感到吃力,被他一剑击落,索性顺势喘一口气。
短短片刻,山中已是一片狼藉,好在这处传送大阵只得灵石剩余灵气维持,再过几年便会耗尽灵气,而这座城也在多年前一次大战后沦为空城,方圆数百里都无人居住。
若非这里是离钟离净较近的几处传送大阵之一,没有道盟的门派驻守看管,钟离净为了一路上清静些,也不会挑这里的传送大阵。
偏偏这偏僻的传送大阵,还是有不少人在等他。
手中灵力所化长剑剑锋已然卷刃,还被砍出数道豁口,出现了裂痕,不仅是钟离净发现了,顾剑声也有所察觉,他从空中飞下来,没有乘胜追击,七杀剑也敛起了剑意。
“莫要一错再错,随我回九曜宫吧,大师侄。”
他唤大师侄时,总是比唤钟离师侄更亲近一些,哪怕语气都一样冷漠,亲疏却十分明显。
钟离净按住微微颤抖的右手,问顾剑声:“何为对?何为错?天道院驻守古仙京镇守魔神三千年,却被同盟背弃,他们做错了吗?道盟各家隐瞒魔种真相多年,甚至为此妥协放出魔神,栽赃妖王,他们所为便是对吗?还请顾师伯为我解惑,何为对错?”
顾剑声沉默须臾,“事已至此,该如何,道盟自有定论,断不会让三千年前古仙京的灾祸再发生。至于天道院,道盟各家自也会商议补偿之法,不会让他们真的孤军奋战。”
钟离净固执道:“谁对谁错,您还没有告诉我。”
顾剑声皱眉道:“如今局势,对错难辨,但你应当相信你义父才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魔神得逞,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不管过程要付出多少,结局总是好的。”
钟离净反问:“可我看不到你们所说的结局,你们隐瞒了太多人,实则又有几成胜算?”
顾剑声断然道:“不管几成胜算,总是要有人做的,你们只需等待即可。在那之前,讨伐极乐宫妖王一事,钟离师侄万不该插手。”
钟离净依旧问不到答案,说不上气恼,反而低声笑起来,“那师伯杀白千仞,又是为何?”
顾剑声道:“过去多年来,白千仞不止一次与鬼窟私下勾结,屡教不改,又与大巫祭联手,堂而皇之将玄幽古教之人带入古仙京,他犯下了大错,连宫主也护不住他了。”
“是这样吗?”
钟离净笑问:“但若没有白千仞,做这些事的,还会有下一个道盟中人吧?道盟各家受魔种胁迫,不愿遵从魔神,又不敢不出手,为了将自己摘个干净,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如此,白乘风又是何意?白千仞与玄幽古教之事,白乘风当真不知吗?还是默认由他成为弃子?”
“道盟那么多人不愿意做的脏事,他这鬼窟少主,刚好合适。”钟离净笑意嘲讽,“也只有那个蠢货,才会相信杀他灭口不是白乘风的意思,殊不知,他早就被九曜宫放弃了。”
顾剑声似有些不满,“钟离师侄,到此为止吧,你并不擅长剑道,莫要再白费力气了。”
钟离净摇头,开口前先叹息一声,“想来在我与顾师伯出城后,已经有其他人对白千仞动手了吧。他成了弃子,我又何尝不是?”
顾剑声说道:“宫主仍是在意你的,先回去吧。”
钟离净摇了摇头,反问顾剑声:“我若非弃子,他又为何明知古仙京一行有诸多算计,仍让我前往?也是,九曜宫已经出了一个勾结魔神的弃子白千仞,那便需要有一个拼命保全大局的盟主义子,如此一来,即便白千仞的事被揭穿,九曜宫也能保全颜面,所以他明知危险仍让我去了。”
无需顾剑声回话,钟离净已然猜到了答案,顾剑声沉默不言,钟离净却是弯唇轻笑出声。
“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这次古仙京一行,却不止一次被白乘风利用,从放出魔神再到构陷妖王,我又如何还敢再信任九曜宫?”
顾剑声握紧剑柄,冷硬态度似温和了几分,“莫要多想,他日道盟安宁,你自会明白一切。”
钟离净化去手中灵剑,抬眼望向顾剑声,笑意淡去,“我还以为,顾师伯会说局势难明。”
顾剑声见他收起了武器,也暗松口气,“走吧。”
“走?”
钟离净缓缓摇头,黑眸望向他,笑意冷淡而坚定。
“顾师伯大抵是误会我了。我生母、生父、舅舅等至亲都因魔神而陨命,母族深受魔神所害,千百年来不得安宁,我与魔神之仇,早已不死不休,他也不会放过我。如今道盟受魔种胁迫,放出魔神、阻我前路,注定与我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钟离净,绝不妥协半分。”
顾剑声面色冷肃,“莫要任性,如今局势不明……”
“我知如今局势不明,对错难辨。”钟离净望着他的眼睛,认真且执拗,“既然如此,那便从心。我也知我选的路或许有千难万险,但我不会回头,妖王,我护,魔神,我必杀之,哪怕与道盟为敌,我心无愧。”
他放出红莲阵盘,掐诀布阵,十二瓣红莲盛放,金红凛然的光映照漆黑眼底,如旧坚定。
“我更知论剑道,我远远不是顾师伯的对手,但为了我要做的事,今日我会拼尽全力击败顾师伯,不管结局如何,只为不留遗憾。”
顾剑声知道他擅长法阵,见他已然布阵,当即面色大变,挥出一道剑气,沉声道:“钟离师侄,你这样做,又要置九曜宫于何地?”
“为杀魔神,我可赌上性命,九曜宫呢?九曜宫又做了什么?”钟离净眸光微冷,“在古仙京时,他也曾经为了助我赌上自己的命。”
顾剑声一怔,他,妖王吗?
妖王对付魔神,比他们这些道盟中人还要尽力?
红光涌出山林,大阵已成,对待剑修,钟离净仍是用了剑阵,抬指掐诀,灵力化万剑。
“莫要再浪费时间了,顾师伯,全力以赴吧。”
在剑道之上,顾剑声是一名极较真的剑修,万剑阵启动,他怒容也渐渐冷静下来,轻挥七杀剑,肃杀剑意倾出,不亚于剑阵威压。
“好,如你所愿。”
林中威压与剑气对峙肆虐,引天地变色,飓风席卷。
这日的黄昏,城外依旧不太平。
换剑为阵后,又过了百招,两人始终胜负难分,身上也都负了伤,钟离净伤得更重一些。
其实白千仞猜错了,钟离净的修为没有大乘中期。
自从秘境回来后,钟离净是突破了大乘期,到后来回到海国,参悟了八荒录,有海神之力和造化镜辅助,他才勉强摸到大乘中期。
顾剑声却是真正的大乘中期,还有那杀戮剑道,是可以越阶与大乘期圆满一战的杀剑。
这次没有谢魇相助,也不似在古仙京里可以借用献祭之力,钟离净与顾剑声的差距一下子被拉开,格外分明,顾剑声又是个棘手的对手,他的剑极快,极狠,极冷酷!
一力降十会,赫然便是顾剑声这种剑修独有的特征。
仅仅有红莲阵盘在手,那些禁制法阵很快就会被他斩破,钟离净也越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手中确实没有真正御敌且趁手的法器。
前段时间元神在识海沉睡时,有海神之力蕴养,钟离净半梦半醒间,见到过由感悟八荒录而来海神之力化成的一双金色月轮,当时他便倍感亲切,对付白千仞时也用过。
如今在他手中,也只剩下海神之力这一大底牌了。
只是他感悟八荒录后收入识海的海神之力并不多,要用在关键处,那么他就只有一击。
必须用一击胜过顾剑声,才能摆脱他赶回九曜宫。
钟离净不喜欢赌,可最近他赌了太多次,这次也不得不再赌一把,输了,白千仞被杀,他被带回九曜宫,赢了才能做他想做的事,他必须要有至少八成的把握才能出手。
顾剑声却是越战越勇,像这种厉害的剑修,向来都是同等境界内最难缠,最难对付的。
钟离净渐渐感到吃力,布下困阵暂时拦住了剑声,飞落到地上,扶着心口低咳了几声。
眼见顾剑声快要冲破困阵,钟离净深吸口气,划破掌心凝血成符,双手掐诀,放出海神之力,自然而然引动了天地潮汐,清润水汽纷纷为他而来,将他护在无形水幕中。
还差一点……
顾剑声一剑破阵,杀意袭来!
钟离净将血符打入潮汐漩涡,喉间又是难以遏制的咳了起来,他将被剑气震伤的血水咽回去,掐诀结印,低斥道:“镜灵,助我!”
眉心一缕金光应声而现,一跃进血符当中,杀意凛冽的剑意靠近之际,净透的碎片融入潮汐当中,化成一双圣洁冷厉的金色月轮。
后知后觉一股浩瀚如汪洋大海的威压来袭,顾剑声神色微凛,七杀剑上的剑意冷凝成霜。
轰隆——
天地动荡,好一阵才平息下来,附近百里山里竟已被夷为平地,波及远处城楼,轰然倾塌。
这一击,是两败俱伤。
钟离净偏头吐出一口血,顾剑声也被震出百里外,脸上的面具也在月轮消陨前被击碎了。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钟离净凌空画符,打向顾剑声被击落处,顾剑声感觉到灵力波动,正欲举剑,不知何时消失的造化镜碎片却在这时现身,化出了黑发镜灵的模样。
未等顾剑声惊愕,黑发镜灵以灵符为引,掐诀成阵。
顾剑声忽然感觉到双腿小腿一紧,垂头看去时,就见脚下升起一座繁复的金光大阵,阵中抽出数道金光锁链,已然缠上他的四肢!
法阵瞬息完善,源自法阵的禁制让顾剑声难以调动全力,只能用剩下三成剑气勉强站稳。
这一切都太快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牢牢的困在阵中,眼睁睁看着镜灵落地。
钟离净在远处喘了口气,服下几粒回元丹,擦了嘴角的血丝,便飞过来,与镜灵回合。
“这次有劳你了。”
已经在钟离净识海蕴养一段时间的预知镜镜灵身影也凝实了几分,每每现身与他相见,望着他时,面上总是信赖而又温和的笑。
“主人放心,此阵至少能困住这位大乘剑修半日。”
传送大阵就在城中,不用多久就能赶过去,时间足够了,钟离净点了头,才看向顾剑声。
他脸上面具已经破碎,露出了多年来遮挡的右脸。
而在顾剑声的右脸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魔种图腾。
钟离净暗叹一声,走近道:“顾师伯,得罪了。”
顾剑声面上魔种现于人前,又被困在阵中,倒是不怕钟离净看穿,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多年不见,宫主身边的孩子已经长大,是我轻敌了,败于你手,我心服口服。”
“我不过是取巧,若不速战速决,我非顾师伯对手。”
钟离净道:“顾师伯放心,此阵虽困你半日,却也会护你半日,不会让其他人看到你。”
顾剑声心底那丝不悦缓缓散去,轻叹道:“我总算明白,为何宫主待你,与待其他师侄总是不同的。大师侄,我被种下魔种多年,却也不愿妥协魔神,还望你明白,九曜宫所为,是为九曜宫与道盟的将来,你义父虽为宫主,却也不能不顾九曜宫其他人,让你入古仙京,他也很无奈。”
钟离净顿了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收起阵盘,默不作声朝顾剑声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顾剑声也没有留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妖异魔种在清正面容上依稀也被压下去几分。
回到空城城楼前,钟离净才发觉城楼榻了一半,他眨了眨眼,抬脚正欲入城,便见城中上空忽而涌出一道血色光柱,阴暗诡谲。
随之而来的,是悄无声息溢出城中的森冷鬼气。
果然出事了吗?
钟离净掐指一算,发觉白千仞的鬼咒封印已除,叫上镜灵,放出飞剑化为流光飞入城中。
这座空城在上次大战中塌了大半,又有鬼气引路,不多时,钟离净就找到了白千仞,他身上笼罩着浓浓的鬼气,捆仙绳不知何时已然崩断,身旁还躺着十几个黑衣剑奴。
钟离净一眼认出那些剑奴,径自越过他们来到白千仞身前。封印一去,魍魉珠便再无限制,成千上百的狰狞鬼影正试图从白千仞这具重伤之躯里挣扎出来,身体即将被撕裂,神智被吞噬,让白千仞痛不欲生,抱着头跪在地上,身上不断溢出鬼气。
镜灵见状,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色,“此前被封印压抑得太狠,封印一去,魍魉珠的反噬和鬼化一起来了。若不尽快让此人冷静下来,待他意识被完全魍魉珠吞噬,彻底鬼化,这座空城势必会因他成为鬼城。”
钟离净二话不说,划破手指凝起血符,他本已耗费精血与顾剑声一战,镜灵连忙阻止。
“小主人!”
钟离净道:“不必多说,先助我将魍魉珠封起来!”
镜灵轻叹一声,抬手掐诀。
“是。”
钟离净将血符打入魍魉珠,已被封印过一回的魍魉珠重瞳当即反抗,奈何有镜灵相助,想要动手的恶鬼都被镇压回魍魉珠内,钟离净又画了几道灵符,勉强封住魍魉珠。
只是鬼化到底是源自鬼族血脉的诅咒,钟离净不是鬼族人,只能依靠镜灵让白千仞先清醒过来,做完这些,白千仞眼底戾气散去大半,喘息着抬起头,眼神仍有些呆滞。
镜灵撤去灵力,长吐一口浊气道:“我们回来太晚,他的元神已经被魍魉珠侵蚀了大半,若封印再松动,便要彻底鬼化了,届时成了只知嗜血的傀儡,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钟离净点了下头,看向身后那些躺了一地的剑奴。
十二剑奴伤得太重,莫说动手,连爬起来都难,若非他们及时回来,便要被恶鬼吞噬。
暗处的十二剑奴都是认得九曜宫四位圣君的,见到钟离净,他们艰难爬起来,“钟离……”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你们来意,去找顾师伯吧。”
钟离圣君在九曜宫积威甚深,何况他们已不能再动手,十二人到底是爬起来往城外走去。
看他们走远,钟离净的目光回到白千仞身上。他缓了一阵,慢慢清醒过来,只是鬼化与魍魉珠的反噬让他本就伤重的身体极为痛苦,他咬牙咽下口中泄出的痛吟,目光聚焦在钟离净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
“不用你多管闲事,那些剑奴,也不是我的对手……”他嗓音极沙哑,“杀我,他们配吗?”
钟离净看他身上全是血,连黑色斗篷都藏不住,抬手挥出一道清润灵力,好叫他舒缓些。
白千仞愣了愣,像是头一天认识他这个记恨了百年的义兄一样,看到他身上也有一些外伤,忍不住冷嘲热讽,“你也伤了咳咳……”
钟离净没收手,继续为他疗愈部分外伤,“传送大阵就在前边,歇一阵,便回九曜宫。”
不得不说,元神的痛苦太折磨人,钟离净为他疗伤,多少让他减轻一些痛苦,起码让他清醒了几分,白千仞撑着痉挛颤抖的手,将自己从半跪的姿势换成了靠坐在墙下。
“动手,杀了我。”
钟离净瞥他一眼,“方才在那些剑奴手中拼着彻底鬼化也要活,此刻又为何要求死?”
白千仞笑得很讽刺,胸腔颤抖,心口几处重伤溢出更多血水,“看你回来,就知你又赢了顾剑声,顾剑声不是号称九曜宫杀神吗?也是个废物!落到你手里,便会害了义父,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又或是任由我彻底鬼化,那时我便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喘了口气,又道:“我死,换义父安宁,值了。”
钟离净低声一笑,颇为凉薄,“我虽一直想杀你,但今日是谁要你的命,你莫非忘了?”
白千仞面色变得难看,胸腔大幅起伏,险些又咳血,好歹咽下去,愤愤地瞪向钟离净。
“义父不会杀我!”
“自欺欺人,可笑。”
钟离净总是能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激怒白千仞,白千仞这回没忍住,愣是吐了一大口血。
他这副残破身躯,救不救都差不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需他清醒回到九曜宫便够了。
钟离净索性收手退开,嘴上总是不饶人的,“落到我手里,生死由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魍魉珠再次被封印,以白千仞现在重伤无力的身体,短时间没办法恢复,更别提从钟离净手里逃走。他再次暗骂顾剑声废物,抬眼看钟离净,许是落日余晖落在钟离净身上,让他看去比往日温和了几分。
他这个大哥,从小到大对他有过温和的时候吗?
白千仞眨眨眼,意识飘到了不知何处去,须臾后才说:“别老是一副只有你最清醒的样子,我知道,人偶娃娃是你做的,我看见了,那次你跟义父都在,我去找义父时,没做好的娃娃就被你藏在身后咳……”
他边说边咳,免不得要停下歇一阵,这话倒是叫钟离净多看他一眼,冷淡黑眸有些狐疑。
白千仞见他就是在怀疑自己,被气笑了,“我还记得,义父将我带出鬼窟时,你也在。可你老是冷着脸,真的让人很讨厌,我又很羡慕你能有他这样好的义父,义父刚将我带回九曜宫时,我便想着,只要义父对我有对你一半好就够了。后来,你越来越讨人厌,阵法我比不过你,剑法比不过你,就连傀儡术,我都斗不过你。”
“我想赢,却总是赢不了,有你在,我永远是老二。”
白千仞越想越不甘心,“我看你越来越不顺眼,想要义父对我比对你还好,但也只是想想,偶尔跟你争吵,直到义父重伤,大巫祭找上我,说要用你的命换义父生路……”
自幼生于鬼窟,不得鬼窟之主重视,身负一半人族血脉的白千仞,从出生起就身陷炼狱。
直到被白乘风带回九曜宫,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可是小时候经历过的痛苦太多了,一闭眼,他总会做噩梦,只有看到母亲留给他的人偶娃娃才会安心些,但那娃娃也落在了鬼窟。
好在,后来他又得到了新的,一样丑的人偶娃娃。
就在他噩梦醒来的时候,他一睁眼,看到了温柔的义父,再一转眼,就看到枕边的娃娃。
那一刻,他特别开心。
每每噩梦醒来,看到人偶娃娃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也会想到当年救自己出鬼窟的白乘风,以及那个跟在白乘风身边,长得像谪仙一样的冷脸少年,但那人太讨厌了。
他真的很羡慕,也很讨厌那样出尘绝艳的钟离净。
他太出色了,让白千仞自惭形秽,越是渴望超越他,取代他站在义父身边,越是害怕不如他,让义父不喜,他从小到大都这样别扭。
且不管白千仞心里如何酸自己,听他突然提到大巫祭,钟离净皱了皱眉,“什么生路?”
白千仞依然警惕,“我知道你在套我话,但与玄幽古教交易的是我,与义父无关,是我自己将人偶娃娃当做义父做的……其实人偶娃娃坏了,也是我看你不顺眼弄坏的。”
说起这事,白千仞轻声笑起来,“但义父心里还是有我的,知道我没有人偶娃娃会噩梦缠身,他便亲手修补了娃娃,跟我说,不论是谁送的,终究是好意,他希望我们兄弟和睦,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
“我答应了,随身带着人偶娃娃,便是向义父证明,我是个乖孩子,我会乖乖听话,装成义父想要的样子,义父就不会不要我了。”
钟离净沉默。
事实上,白千仞并没有做到,还招惹到他起了杀心。
白千仞突然说这么多话,莫不是以为他自己快死了?还是故意说这些让他心软放过他?
下一刻,白千仞便说:“现在,可以把娃娃还我了吗?”
他一双血眸还是那样诡异骇人,却似乎含着希冀盼望。
还小心翼翼的。
这辈子他在钟离净面前,都没有过这么眼巴巴的时候。
看去既凄惨,又可怜。
钟离净顿了下,目光说不清是嫌弃还是怜悯,莫非这蠢货又忘了,他就是为了那个娃娃才自己送上门来,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吗?
“不行。”
其实白千仞已经痛到意识昏沉,没能拿回来人偶娃娃,他血眸中有些遗憾,却也忍着心中的不满,撑起精神说:“你离开九曜宫时,我以为我终于赢了你一次,但义父让我明白,你始终是他最在意的义子。”
钟离净没有回话。
“我还是输了……”
白千仞额角靠在墙上,半阖血眸,脸上约莫有几分难过,却没有怨恨,他撑开眼皮,已经模糊的视线看向钟离净,“钟离净,不要伤害义父,他什么都不知道,算我求你。”
他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好歹是强撑着精神,将难得示弱的卑微话语说完,“义父很好,救了我,也对你那么好,你不,不可伤他……”
话末只剩下气声,但白千仞知道钟离净能听到的,身体和元神都很痛,让他实在没办法保持清醒。即便闭眼就是鬼蜮噩梦,他还是想睡一觉,他感觉自己太冷,太累了。
也不知是冷还是痛,他睡去前,哆嗦着唇,犹自梦呓,“义父别生气,我很乖的,我没有相信顾剑声的挑拨,我不跟钟离净争了,让他回九曜宫陪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由始至终,钟离净都没有出声,看他自言自语昏睡过去,轻轻拂袖,灵力便将白千仞送上飞剑。他递给镜灵一个眼神,御剑往城中传送大阵而去,叹息声透出些许疲乏。
“走吧,回九曜宫。”
捉虫
忘了预知镜灵是黑发白衣的了,修改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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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