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本名白鄞,在海国为相辅佐海皇宫两百年,偏偏是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位子叛变了。
眼下一败涂地,落到钟离净手里,一身狼狈的白鄞眼底固然有怨恨,却笑得极为讽刺。
“成王败寇,我认了。可你生来身负螣蛇诅咒,这次又得千年前残留下来的螣蛇虚影庇佑,海国也注定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白鄞血红双目看着钟离净和随后而来的应麟等人,面露不甘之色,“我白鄞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是我败了,但我族不平多年,你海神族又何尝没有过错?凭什么,从来只有你们族中的蛟龙血脉才可称王!”
谢魇警觉提醒,“小心!”
钟离净摇头。
应麟上前道:“蛟龙血脉方可继任海皇,是因蛟龙血脉曾得海神点化,方可毫无阻碍运用海神留下的神力为海国子民祈福,也唯有蛟龙血脉,可以顺利继承三件神器,护佑海国子民,你为相多年,竟是不懂?”
白鄞冷笑,“海神偏爱蛟龙血脉,可千百年来,我族也为海国付出过不少,牺牲过不少!”
雪凰嗤笑道:“这些付出和牺牲,蛟龙血脉便少了吗?你且看看如今我族还有多少族人?”
青妤含恨瞪着白鄞,提醒道:“我族之所以几乎灭族,可都要归功与白相和你们玄龟族。”
白鄞不以为耻,还笑着摇头,“你们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无所谓了。这些年来,我也算是将我玄龟族积累千百年的怨气都出了,而你们海神族中小的小,废的废,将来又要如何支撑起这偌大的海国?”
他扬声笑起来,满目讥讽地看着钟离净,“你还不杀我,可是要等我说出圣主究竟是什么人?可惜,九殿下并不了解白某,我儿再次被你斩杀,你也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你便带着这份遗憾,与海国共存亡吧。海国至此,我白鄞也死而无憾了!”
他说罢,掌下运起灵力,忽而抬手,谢魇惊觉想要护住钟离净,应麟几人也是面色大变。
“小心!”
钟离净的反应比他们都快,只见白鄞突然出手,却要拍向自己眉心自戕,镇海枪随即冷光一闪,先一步将他的手打开,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融入海水当中,白鄞闷哼一声,被镇海枪扫落倒在地上。
几个玄龟族人惊呼着上前,想要扶起白鄞这位族长,钟离净手中的镇海枪再动,于海水中划出几道冷光,唰唰打入白鄞四肢经脉,血珠溢出,白相整个人便好似被抽干力气,瘫倒在地,死死瞪大了双目。
钟离净收回镇海枪,重重拄在地上,冷眼看着被玄龟族人护着的白鄞,“落到我手上,生死便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事。白鄞,你可要活下去,为了你玄龟族一族族人的性命,也为了我族因你而死的族人与惨死的海国子民,在搜魂前你都必须活着。”
白鄞或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玄龟族远不止他们父子二人,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
闻言,白鄞眼里恨得几乎淌出血来,“白玉净!”
钟离净神色漠然,眸光扫过他与他身旁的玄龟族人们,“你早知我得螣蛇庇佑,连同族都杀,又怎敢断定我不敢动你玄龟一族?”
应麟暗松口气,扬声附和:“这次是九哥回来救了海国,玄龟族如何处置由九哥决定。”
钟离净勾唇一笑,给了他一个总算识趣一回的眼神,随即宣告道:“白鄞,你谋权篡位、出卖海国害死无数同族,罪大恶极,诛杀全族也不为过,我欲将你下狱,搜魂后于四海城行刑台当众斩杀。至于玄龟族,若你识趣,便全族流放,你可认罚!”
“你自然可以不选。”钟离净俯视白相,眸光冷厉,“而你从前待我族如何,玄龟族便如何。”
白鄞与一众玄龟族人面面相觑,莫说白相脸色惨白,玄龟族人们已有怯意,面色仓惶。
钟离净沉声再问,面色冰冷,“白鄞,你可认罚?”
玄龟族人们纷纷看向白鄞,眼神里有期盼,也有哀求,白鄞煞白的面容上露出惨然的苦笑,看着钟离净须臾,挺直的脊背弯下来,极缓慢而艰难地跪下,那一瞬间,他眼里的怨恨与不甘都悉数化为自嘲。
“罪臣白鄞……认罚。”
钟离净收起镇海枪,挥出一道灵力,于海水中化为锁链缠上白鄞周身,便示意应麟几人。
“打入海皇宫地牢。”
应麟大喜,“是!”
与玄龟族人的颓然相比较,海皇宫的几位殿下颇为欣喜,这也意味着白相终于低头了。
过去二十年来,代理海皇和白相势力相当,若政事上白相反对,代理海皇也无法坚持。
如今白相倒了,海皇才能真正接过海国,重掌大权。
应麟不是白当代理海皇二十几年的,如今胜负已定,白鄞已被拿下,玄龟族人自然逃不了,不远处便是曾被玄龟族操控的水兵,应麟这位代理海皇一声令下,亲眼目睹白鄞落败的水兵自是就地俯首称臣。
四海城与海皇宫众人的苏醒,让应麟极快夺回海皇宫的主权,而在一片欢呼声中,海神庙的祈福悄然结束,一切动乱暂时平息。
钟离净并没有随他们回海皇宫,而是留在海神庙里,花月仙子等人结束祈福后耗费不少灵力,仍在原地盘膝打坐回复灵力,而红绫不知何时混出去又回来,挺着五个月的小肚子打着饱嗝躲到了苏天池身后去。
钟离净没有心思跟她计较她趁乱吃了不少玄龟族人的事,而是陪同谢魇在后殿恢复灵力。
方才最后那一剑,是有三件神器加持,以及集齐了整个海国结界和海神庙的祈福之力、海国无处不在的潮汐之力,最后还有谢魇帮忙催发出螣蛇遗骨的强大力量,谢魇几乎是耗费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妖力。
钟离净与他相对打坐,掌心相抵,助他恢复妖力。
片刻后,谢魇撤去妖力,掌心朝上,一截玉骨浮现手上,玲珑剔透,又透出几分阴冷。
钟离净收手平复气息,睁眼看他取出了螣蛇遗骨,便看出有几分不同,“它似乎变红了。”
谢魇正在端详这一截螣蛇遗骨,正如钟离净所言,螣蛇遗骨中心晕开一点绯红,他弯唇一笑,毫不避讳地告知钟离净,“我曾炼化过一滴螣蛇妖血,今日是我头一回如此运用螣蛇遗骨,想来是无意中找到了真正炼化遗骨的方法,让它与妖血融合了。”
钟离净微微蹙眉。
谢魇看见了便问:“阿离还是这么不喜欢螣蛇吗?”
钟离净思索道:“我从前因为生而有之的螣蛇图腾被同族排斥,为此对螣蛇极为厌恶,经此一役,我想不通螣蛇虚影为何帮我,但这一回斩杀白赑也确实是螣蛇遗骨出了力,我或许不会再如从前那样排斥他。”
谢魇暗松口气,将螣蛇遗骨收回丹田,说道:“我也想不通,都说海神和螣蛇千年前便是仇敌,同归于尽后甚至留下了千年后再战的传说,可这螣蛇确实留了一道虚影盯着海国上千年,最后却偏偏为了救阿离而消散,这螣蛇真的和海神只是仇敌吗?”
钟离净摇头,“千年前的事情,我又哪里知道?”
谢魇心说也是,想了想,又跟钟离净说:“如今海国算是暂时平定了,先前我催发螣蛇遗骨的妖力时有所感悟,妖血在无意中已经跟螣蛇遗骨融合到一半,若没什么事,我想先闭关几天完全融合螣蛇遗骨。方才你我斩灭的,只是那个圣主的灵身,若他真身出现在海国,下次我们恐怕没有这么好的时机再与他交手,若我能尽早炼化螣蛇遗骨,便可助你一臂。”
他本没想到还能这样炼化螣蛇遗骨,这回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又或者说是好人有好报了。
难得做件好事,就得了好处。
钟离净点头,“去吧。”
谢魇看他这么快答应还愣了,“我还以为阿离会生气,还想再等几天等白相死了再闭关。”
钟离净挑眉,“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们又不会一直留在海国,剩下的事,应麟他这个代理海皇自会去处理。你去闭关修炼,我还能让他们从海皇宫里多拿一些好处来给你。”
谢魇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又惊讶又好笑地看着钟离净,“阿离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胳膊肘往外拐也没阿离你这样的吧?海皇宫可是你家,你娘和你舅舅给你留下的,你怎么还从海皇宫掏好东西给我送的?”
钟离净说:“不管是谁帮了海国,都应该得到海国的谢礼,你是,苏天池是,红绫和洛汐同样也是,这是你应得的,你不想要?”
谢魇笑道:“阿离还真是公私分明,其实以你我的关系,阿离私下感谢我就好,不用送礼的……但阿离都说了,我就听你的。”
要不是钟离净斜了他一眼,他是不会改口的,海国给的好处,哪有钟离净的便宜好占?
钟离净懒得跟他计较,起身说:“那你就在海神庙闭关吧,祈福仪式结束后,海神庙仍有一部分祈福神力残存,这对于你来说似乎也有好处,我会在外面护法,你只管吸收神力好好闭关,不用想其他事。”
不得不说,有时候小坏蛋还是很体贴的,谢魇承认这里残存的祈福神力对他并无坏处,甚至还让他颇有感悟,他笑着点头。
“好,那先谢过阿离了。”
钟离净白他一眼,转身出去。
后殿大门合上,谢魇才收回视线,再次取出被妖血浸润的螣蛇遗骨,收起笑容闭目打坐。
钟离净就这样在海神庙住下,苏天池灵力亏空厉害,他顺手帮他恢复灵力,等天上星图晦暗时分,处理好海皇宫和四海城杂务的应麟兄妹赶了回来将海国的现状告知他。
玄龟一族,已按照钟离净的安排,准备流放到海国偏僻的西北角,那边乱流深渊居多,是一大片的荒海,而跟随应麟等人而去的镜灵也回来了,他已经对白鄞进行搜魂,得到了这些年海国屡次遇难的真相。
真相与白鄞和那位圣主话中并无太大差别,白鄞不甘玄龟一族永远为蛟龙血脉做陪衬,很早前就开始谋划夺位。那位圣主给了他极大的帮助,助他引狼入室、诱导海神族全族献祭修复结界,而在被白玉笙破坏计划后又在百年后再次引外敌入侵。
那一次海扶摇以身镇海,还和那位圣主交锋过。
其中也有一些白鄞没说出的事情,第一次害得海神族几乎灭族时,他身为海神族人的妻子毫不犹豫为海国献祭,因此他对唯一的儿子白赑极为宠爱,本想扶持白赑继任海皇之位,但白赑被杀了。还是被先前坏了他好事的白玉笙的儿子杀的。
白鄞恨极了白玉笙、海酌华和钟离净一家,为了让白赑复生,主动求上曾帮过他的圣主。
然而那位圣主给他的方法就是将白赑炼制成傀儡之身,多年来一直暗中以其他水族性命血祭,而圣主所要的,便是三件神器。
白鄞并不知道对方从何处来,只知道这位圣主确实有着超乎寻常的神力,只一道灵身便足以碾压海国许多强者,十分强大。
而在二十多年前,海国再次遭难,是因为海扶摇查到了白鄞与那位圣主暗中对海国的侵蚀,最终被困死在那位圣主设下的局中。
当时海扶摇有一位友人先助应麟这个新上任的代理海皇稳住了海国,故而白鄞没能得逞,又等了二十多年,才决定再次出手。
应麟恨不得将白鄞碎尸万段,却也清楚白鄞之罪罄竹难书,该公布四海,同时,他来找钟离净,也是想将海国真正交还给钟离净。
但钟离净拒绝了。
应麟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临终前就是想把海国交给你的,你已经回来了,这次又救了海国,你做海皇,谁也不敢说什么!”
钟离净还是先前的态度,“我对海国,已经仁至义尽。待真正处决白鄞之后,我会离开寻找那个圣主的真身,为族人和海国枉死的子民报仇,而舅舅早已经将海国交到了你手上,他从来不会看错人,你也不必再号称代理海皇,正式继任海皇吧。”
应麟怔了下,“那个圣主还没死?”
闻言,陪他一同前来的雪凰和白英也都凝重起来。
钟离净不欲隐瞒,坦然道:“今日我借助多方力量,斩杀的只是此人的灵身,单是一道灵身已强大如斯,他的真身只会更加强大。百余年来,海国苦难因他和白鄞而起,我也会找到他,彻底清算这一笔血债。”
应麟和雪凰、白英三人面面相觑,经过此劫,他在钟离净面前不再那样冲动易怒,沉吟须臾,问:“你可有把握再次斩杀此人?”
钟离净反问他:“若是没有把握,便要放弃报仇吗?”
应麟哑然,抿了抿唇,正色道:“论修为和资质,我都不如你,但你若要去报仇,那我会守好海国,不让海国再拖你后腿。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才是海国真正的海皇,无论你何时回来,这个位子都是你的。”
雪凰跟着点头,显然也是赞同她弟弟的话的。
钟离净知道应麟一贯执拗,说不通便不再多说,抬手召出八荒录道:“身为代理海皇,明明有着天赋最强的蛟龙血脉,更应该好好修炼八荒录,才能更好守护海国,八荒录你带回去,早日修炼臻至圆满。”
应麟修炼的是族内秘法,纵然高深奥妙,终究还是比不上唯有海皇能继承修炼的八荒录的,但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摇了头。
“这次动乱后还有很多琐事等我处理,比起我,更合适,也更应该修炼八荒录的人是你。”
钟离净暂时没有离开海国的意思,想到那位圣主的强大,或许可以先修炼八荒录,这便收起八荒录,将三件神器取出来交给应麟,宁息笛、定海珠以及刚收回的镇海枪。
“这三件神器镇守海国千年,之后也该继续留在海国。”
应麟郑重地收起三件神器,不是他要跟钟离净抢,而是动荡不安的海国需要三件神器,没有这些,他们是挡不住下一次劫难的。
海皇宫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应麟回去处理,诸位受伤的小殿下也都需要疗伤,他便留了灵徽和白英在海神庙,姐弟二人回了海皇宫,镜灵回来后便不再走了,不知为何,愣愣地望着星图,似乎若有所思。
钟离净随他的目光望向海皇宫上空那颗曜星,眸光暗了暗,出声问镜灵:“可是有问题?”
镜灵回神缓缓摇头,“这星阵太过玄妙,大抵是因为重铸海国结界之时也激活了海神残留的神力,让吾想起了吾的前主人,海神。”
钟离净从前不喜海神,只是因为海国子民盲目信奉海神,而忽略了真正为海国做事的海皇宫。其实他心里明白,海神即便陨落,也给海国留下了三件神器、护佑海国的结界以及海神庙残存的神力,海神是值得海国子民信奉千年的,这次又是借用了海神的残存神力才破了白鄞和那位圣主布下的死局,他心中也有几分动摇。
“可还记得你的前主人海神是什么样的人?可记得,他与螣蛇之间又真的只是宿敌吗?”
镜灵被问得一愣,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记不清了,前主人陨落后,造化镜破碎,分为阴面阳面,一面回溯,一面预知,吾虽为回溯镜,却也因为造化镜破碎神力受损,忘却了很多旧事。”
钟离净问:“那你还记得什么?”
镜灵看向他,“记得吾是造化镜的碎片,若要修复造化镜,便需要找到另一面预示镜。”
钟离净当做没听懂他的暗示,“海国刚刚经历过一场动荡,我会在这里多留一阵,助海国重启结界,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镜灵知他故意避而不谈,轻叹一声,可谁让他是主人呢?只能化为镜片回到钟离净识海。
钟离净闭了闭眼,转身回到海神庙后殿,后殿的大门紧闭,赫然昭显着谢魇还在闭关。
偌大一个海国,他似乎找不到自己该归往何方。
这个念头刚在钟离净脑海闪过,便被他压了下去,他靠在桥上,仰头看向结界下的星图。
朱红的曜星依旧照耀在海皇宫上空,百年未改。
处决白鄞,是在海国真正安稳下来的第三天,搜魂过后,白鄞的伤势越发严重,于那日上灯时分,被推上四海城的行刑台受刑。
杀阵早已布置好,在许许多多四海城子民见证之下,白鄞身死魂消,同日玄龟族被流放。
钟离净去看了一眼便走了,从白鄞跪下认罪的那一刻起,这个仇人已不足以让他记挂。
何况他死了,那些族人也回不来,倒是海皇宫诸位小殿下以及四海城各族狠狠出了气。
白鄞死后,海神庙随之平息,苏天池和红绫、洛汐几人得到海皇宫众人的热烈欢迎,这几日常出去玩,唯有灵徽留下,决定留在海神庙修炼,接过宁息笛成为下任祭司。
谢魇出关那一日,已是过去了七八日,他怕钟离净体内的幻情花毒会复发,提前出关了。
后殿大门打开时,外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人,谢魇挑起眉梢,心说说好的给他护法呢?
还没出海神庙,就碰上了留在海神庙中陪伴灵徽的祭司白英,白英见到他当即屈身行礼。
“谢道友。”
谢魇颔首,“白祭司,阿离呢?”
祈福之力已然散尽,海神庙没有钟离净的气息,总不能他才闭关几天,钟离净就跑了吧?
白英看他如此着急,不由轻笑一声,而后叹息道:“九殿下今日去了海皇宫,谢道友若是要去寻他的话,可以去前代海皇的故居。十殿下先前已经吩咐过海皇宫的人,谢道友过去后,尽管让人带路就是。”
谢魇总算安心,人没跑就行,他道了谢,正要走,又倒退回来两步,“前代海皇的故居?”
白英眼里多了几分满意,“谢道友果然细致入微。今日是前代海皇,也是九殿下生母的忌日,当年,前代海皇是在故居自刎的。”
谢魇庆幸自己多了个心眼,否则一会儿过去说错话招惹了小坏蛋,他就是下一个白鄞。
他再次认真道了谢,便离开海神庙前往海皇宫。
正如白英所言,到海皇宫后,谢魇还真靠自己的脸顺利通行,还来了个鲛人给他带路。
那男性鲛人对他还颇有些兴趣,边走边问:“您是九殿下的朋友吧?果真气宇非凡、与众不同,难怪九殿下会将您带回海国来。”
谢魇看他眼里的羡慕不似作假,也是惊奇,“我记得不久前,海国水族都不大喜欢他。”
鲛人忙道:“那是以前!大家都被白相父子蒙蔽了!这次海国大难,是九殿下救了我们,代理海皇早就公布四海,九殿下是因天赋过人才被螣蛇打下印记,但九殿下绝不是螣蛇转世,反而是海国的救世主!”
谢魇挑了挑眉,“是吗?”
鲛人飞快点头,“代理海皇说了,没有九殿下,海国都要被白相玩完!九殿下功不可没!”
谢魇起初还觉得这鲛人话有点多,可听他细数起九殿下的功劳时满眼惊羡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短短几天,他家小坏蛋从小到大在海国被白鄞和玄龟族败坏了上百年的名声又被应麟一手洗白了?
果然,还是得宣扬功劳,才能让这些水族改观。
可惜百年前,小坏蛋离开海国时,海扶摇曾经以他的名义为海国子民祈福,见效却不大。
谢魇眼里闪过一丝讥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鲛人的话,不一会儿便到了海酌华的故居。
前代海皇,也就是钟离净的生母,本名为海酌华,也是海皇之女,与她一母同胞的是前代大祭司海扶摇,兄妹二人一个继承了更多蛟龙血脉,一个继承了更多鲛人血脉,故而一出生,二人便注定有不同使命。
然而海酌华这个海皇是在族人献祭后匆匆上任的,没几年便因心魔自刎,而后海扶摇替代她的身份,将她的执政期延长百年。
其实对于海国人来说,海酌华和海扶摇在拯救海国这方面,同样是功不可没,但在治理海国这一方面,海酌华是不如海扶摇的。
因为海扶摇执政百年间,海国内外几乎无动乱,唯一一次大的动乱,是白鄞出卖海国。
海酌华是海国第三十六代海皇,她的故居并非海皇处理政务的听潮殿,而在海皇宫一角。
那是在海皇宫角落的一座小山,谢魇只来过海皇宫两次,都只在前面徘徊,这回到了这边,他才发现海皇宫这么大,看着山脚下刻着‘水天一色’的石碑,他挑了挑眉,往小山山顶隐于云雾中的殿宇走去。
这小山里布置得与岸上极为相似、草木百花、山水瀑布皆有,山道间流光如萤,踏上石梯栈道走到瀑布源头,便见到一座红木搭建的大殿,大殿前方有个圆木铺就的宽阔平台,正下方便是飞流千尺的瀑布。
一人立在平台边缘,赤着玉白的双足,雪白纱衣绣着金丝鱼龙,散着浓密的长发,一直垂到大腿,发尾微卷,透出几分墨蓝。
山风拂过,撩起纱衣衣摆与发尾,正是钟离净,他耳边别着一枚银色发饰,露出白皙精致的耳尖,正仰头望着星图上的曜星。
谢魇后知后觉,通过星阵上明亮的光度,推断出此刻该是夜半月升之时,海底看不到日月,只能看到照耀海国的星图。谢魇眨了眨眼,放轻脚步走上平台,不料刚走到钟离净身后几步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钟离净别过脸看他,“出关了。”
谢魇笑着点头,“嗯,没见着你,就过来找找。”
钟离净看向山下,转身就走,“找到了,那就回去吧。”
“我才刚来。”
谢魇拉住他,又低头看看他玉白漂亮的赤足,“听说这里是前代海皇的故居,阿离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吗?不能带我去转转?”
钟离净一拂袖,衣摆便遮住双足,一双幽冷的蓝眸看向他,“住过几年。你想去哪儿转?”
谢魇面露惋惜,他承认他是喜欢小坏蛋生得极漂亮的双脚的,可上回捉弄他之后他就不露脚了。今日钟离净穿的这一身显然比先前洛汐他们在四海城集市买来的更加贵重,也更加精致,应该是海皇宫殿下的衣服,海国都是水族,哪里需要鞋子?
不过他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不敢招惹钟离净,仗着钟离净耐心还在,拉着他的手说:“我都可以,阿离随便带我去逛逛?”
钟离净斜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挣开他的手,迈开脚往大殿后方走去,每一步脚下都有灵力承托,如水波一般晕开,不染纤尘。谢魇臭不要脸地拉着人家的手不放,这才发现钟离净墨蓝色的发尾有几分湿润。
“阿离刚沐浴过了?”
钟离净头也没回说道:“无聊,下水转了一圈。”
谢魇又是一愣,差点忘了,钟离净身上是有人族血脉,可也有水族血脉,还是蛟龙血脉。
他不需要避水珠便可在水下肆意游玩,不怕溺水。
谢魇伸手撩起一簇墨蓝发尾,遗憾道:“我还是来晚了,要是早一点,说不定能跟阿离下水玩玩,说不定还能捡到珍珠什么的。”
钟离净不大喜欢被人扯着头发,但看谢魇也没使劲,就没跟他计较,只说:“这里没有珍珠。想要珍珠,要到海皇宫外面捡。”
谢魇恍然大悟,“那我什么时候得了空,就去外面捡珍珠。听说阿离小时候很喜欢珍珠?”
钟离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又是谁跟你说的?”
“不是吗?”
谢魇惊奇道:“我上回来海国时是这么听说的,海皇家那位小殿下喜欢珍珠,所以很多水族为了讨他欢心,都会出海去捡珍珠。”
“坊间传闻你也信?我不喜欢珍珠。”钟离净顿了顿,又说:“喜欢珍珠的另有其人,就算有人送我珍珠,也是为了讨好舅舅。”
谢魇就说他从不知钟离净喜欢珍珠,原来就不是真的,他又很好奇,“你舅舅喜欢珍珠?”
钟离净没有很快回答,拖住谢魇这个累赘往大殿后方平地的桃花树走去,“是我娘喜欢。”
海扶摇曾经替代海酌华的身份,做了百年海皇的。
讨好海扶摇是讨好海皇,而真海皇海酌华喜欢珍珠。
谢魇沉默了下,快走两步同他并肩,挨近他小声说:“那我马上去捡几颗给丈母娘供上?”
钟离净毫不客气给了他一手肘,撞到谢魇腹部,疼得谢魇整个人共骑腰背,声音颤抖。
“祖宗,你轻点!”
钟离净瞪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甩开他往桃花树下走去。谢魇忍痛跟上,钟离净没用灵力,但也用了力气,还是有些难受的,揉着肚子过来,看见这一人高有余开得正好的桃花树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这是真的桃花树?想不到你们海底还专程种了树?”
这明显是岸上移栽来的,钟离净懒得跟他解释,手腕一翻,辨真尺与他不久前在与白赑父子交手时用过的金色细剑便浮现眼前。
金色细剑在剑鞘中,收敛了昔日锋芒,剑柄上的蛟龙却气势非凡,而辨真尺满身裂缝,已是无法再修复。钟离净看着二物,将长剑斜斜立在桃花树下,辨真尺缠上红线,挂在金色长剑剑柄上的龙角之上。
谢魇认出辨真尺,有些不解,“这辨真尺以后不用了吗?还有这剑,不是你娘留下的吗?”
钟离净看着二物,淡声道:“辨真尺快碎了,已经无法再完全修复,这剑名观海,听舅舅说,是我娘亲手打造的配剑。她很喜欢观察岸上的人族,总会偷偷溜出海国,还将自己的洞府打造成岸上的模样。”
他停顿了下,说道:“我出生时,白玉笙已经不在海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再打听下去,也只知道他负了我娘,在海国有难时逃走了。而族人的献祭和娘匆忙继任海皇之位,也让娘肩负极重的担子,在修炼八荒录时走火入魔,她要一边压制心魔,一边处理海国事务,我记得,她一直很忙,忙到一个月只能见我一次。”
谢魇听他语气不大对,正要安慰他,便听他轻叹一声,“我七岁那年,她自刎了,就在这里,在这株她曾经最喜欢的桃花树下。”
钟离净幽蓝眸中似有几分朦胧,垂眸道:“我亲眼看着她在这里倒下,当时还不知该怎么办。其实她那几年被心魔所困,已经很痛苦了,到自刎前最后一次来见我时,她变得很奇怪,神神叨叨,说话没头没尾。”
他看向桃花树上经年常开的桃花,拧眉道:“那天出事,没人顾得上我,我便过来了。我看见她又在癫狂,是舅舅拦下她,本以为她平静了,没想到她突然拔剑自刎。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我一眼,也认不出舅舅,她只说,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魇轻轻按住他手臂,闻言便问:“什么是假的?”
钟离净摇头,他脸上没有明显的难过伤怀,仿佛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那段过去,“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她的意思是,白玉笙对她的诺言是假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清楚,但我已经有了新的猜测。”
谢魇轻声道:“你爹其实早就为了助海国重铸结界被白鄞和那个圣主所杀,既然大祭司可以猜到,我想,你娘是不是也能猜到?”
钟离净点头,“她和白玉笙是夫妻,是至亲至爱之人,但若因爱生怨,又有心魔作祟,确实有可能在埋怨白玉笙。但我后来才发现,她从未找过白玉笙,而那日白鄞和那个圣主的话,也让我有所怀疑,娘说都是假的,是不是在说族人献祭是中了计?”
“不无可能。”谢魇猜测道:“如果你娘是知道了一切都是白鄞和那位圣主谋划的,而族人与你爹白玉笙的死都是被他人算计的,这么解释,她会说出一切都是假的也很合理。可她为何要自刎,而不是报仇?”
钟离净眼神迷茫,再次摇头,“不知道。她走火入魔之后几年神智越来越不清醒,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这些只是我想多了。不过我想……她或许早就知道了白玉笙为海国而死的真相。”
他看向互相依偎的观海剑和辨真尺,说道:“在碧霄宗见到辨真尺时,我曾经跟白玉笙留在辨真尺里一道神识见过面,说过一些话,那时我便知道他已经死了。娘的执念若是他,我便将辨真尺带回来陪伴她。”
如今细想白玉笙和海灼华这对夫妻坎坷的命途,谢魇也不由叹息一声,感慨道:“今日辨真尺和观海剑相聚,他们也算是重逢了。”
钟离净没有接茬,又深深看了桃花树下的一剑一玉符一眼,便转身离开,“好了,走吧。”
谢魇顿了下,快步跟上。
“去哪儿?”
钟离净问:“不想回海神庙?”
谢魇还以为他会很难过,但又实在捉摸不透钟离净的心思,想了想说:“那,既然你爹娘这里没事了,就去你住过的地方看看?”
钟离净没说行不行,只管下山,谢魇便快步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偷看他的反应。钟离净被他看得烦了,没好气道:“看什么?”
谢魇实话实说,“看你,怕你一会儿偷偷哭鼻子。”
钟离净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不是七岁的白玉净,比起留在这里哭鼻子,修炼报仇更重要。”
谢魇这才放心笑了,揽上他肩头,“我就知道,我们阿离没那么脆弱,我就从没见你哭过。”
钟离净幽幽瞪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挣开他。
两人走着走着,却是回到了平台前的那座大殿,钟离净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谢魇挑眉,“阿离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搬走?”
钟离净说:“你当我是海皇?想搬哪儿就去哪儿?”
谢魇被他逗笑了,反正来都来了,便推开门进去,这山中大殿不似海皇宫其他殿宇那样恢弘大气,也颇有几分独特的山水意韵。
钟离净熟门熟路地进了大殿,前殿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二人入了后殿,打开了挨着山崖的房间。许是有法阵在,又或许是因为常年有人上山打扫,宽阔的寝殿里干干净净,还是崭新的,但也没什么东西,一张大床之外,便是一套桌椅。
顶多就是窗前柜台上放了一盆剑兰,窗口洞开,外面是空山、辽阔无垠的海域和星光。
海风穿堂,床上银白色的纱帐如水波轻轻浮动。
分明没什么东西,谢魇却像看不够似的,四处打量,钟离净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前等着。
“看完了,该走了。”
谢魇回头朝他走来,笑问:“阿离还有事要忙?”
钟离净看他笑得不怀好意,拧眉道:“没有。”
谢魇俨然松了口气,张开双臂抱住钟离净,拨开他颊边一缕碎发,在他耳边说道:“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咱们今天就先来解毒?”
他身上的气息几乎笼罩钟离净,带着几分腥冷,并不难闻,又莫名让人安心。钟离净抬起右手抵在他肩头上,“今天还没到日子。”
谢魇不死心地说:“我感觉已经到了,就今天了。”
他说完一挥手,房门哐当关上,随即打横抱起钟离净往床边走去,钟离净被他无耻到了。
“谢魇,你干什么?”
钟离净本意是威胁的语气,谢魇故作不知,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垂头碰了碰他一看就很好亲的柔软薄唇,眼巴巴看着他说:“早知道不教你那个秘法了,现在日子都乱了,你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该解毒?”
钟离净冷笑,“你还好意思说?”
谢魇无赖地说:“答应过帮你解毒,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好阿离,上回已经过去很久了。”
钟离净微微皱着眉头,右手依然抵在他肩头上。
谢魇又垂头亲了亲他嘴角,黑眸中隐隐约约露出琥珀色的竖瞳,“反正早晚都要来的。”
钟离净不大喜欢他这么跟自己说话,“说句好听的。”
谢魇哼笑一声,胸腔颤动着,支起一条手臂摘下钟离净右耳边上状如鹿角的银色发饰。
“下回还帮你打架。”
这叫什么好听的?
钟离净幽幽瞪了谢魇一眼,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谢魇弯唇一笑,俯身垂首,亲向他抿紧的薄唇。
“虽然我总是读不懂你的心事,但是,阿离别难过,他们不在了,还有我和崽崽陪着你。”
钟离净怔了怔,缓缓闭眼。
山中灿然星光透过窗棂洒了一地,鹿角银饰落到床沿,又被床帐与绣着金线的纱衣掩盖。
山外海潮依旧,波涛暗涌。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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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