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海城外缓了缓,驱散入体的煞气后,钟离净和谢魇便回了海神庙,那时如今海国唯一一个还安全的地方,海神庙结界独立于海国大阵之外,留在里面的鲛人都没事。
谢魇十分惊讶,“四海城灵脉被截断,这里居然没事?”
钟离净道:“海神庙本是海国大祭司为海国子民祈福之地,与海皇宫各司其职,所需灵气之源不同,法阵有所联系,但互不相通。”
谢魇恍然大悟,到了安全之地,便放出鬼蜮里的人,海神庙前的空地骤然多了许多人。
有最早进去的苏天池红绫、洛汐,还有后来进去的海国等人。苏天池几人不知状况也罢,众人从鬼蜮出来后都有些迷茫,白英第一时间匆忙找到钟离净,担忧道:“九殿下,您和这位岸上的贵客可有受伤?”
钟离净顿了下,摇头。
“无事。”
其他人还在打量海神庙,贵客谢魇闻言颇为受宠若惊,但听钟离净这么说,他没有戳穿自家要强的小坏蛋,笑应:“我也没事。”
其他人这才过来,应麟听钟离净说没事,收敛起眼里的担忧,上前问他:“太好了,海神庙没有被波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见状,灵徽和白霏和海国其他人相聚后的欢喜也戛然而止,纷纷看过来。钟离净没有回答,在储物戒中取出一朵清润雪莲,抬手一挥,药香四溢开来,雪莲随之缓缓飘向雪凰和灵徽搀扶着的六殿下青妤。
“这株青莲可助你疗愈内伤,你们先去疗伤吧。”
青妤还未反应,白英便接过雪莲,点了点头,和灵徽、雪凰扶着青妤入海神庙中疗伤。
应麟见钟离净不搭理自己,有点不满,还要接着问,就见钟离净招手让苏天池几人过来。
苏天池三人跟海国的人都不大熟,一见他招手,便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洛汐是跑最快的。
“前辈!”
钟离净点头,比起应麟,他看洛汐和苏天池要更顺眼一些,红绫也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脸,正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处的海月姬——
不知在鬼蜮发生了什么,海月姬到了花月仙子和珩月尊者那边,依旧被绑着,但察觉红绫看来,她立马白着脸躲到花月仙子身后。
谢魇轻咳一声,红绫立马老实了,站直了看过来。
谢魇笑了笑,看向钟离净,钟离净摇了摇头,再看几人时,冷艳面容上多了几分严肃,“海国丞相给我一日时间逼我交出神器,明日之后定会有一场恶战,你们并非海国之人,不该掺和进来。如今海国结界已被白相设法蒙蔽静寂,我会开启通道让你们上岸,这时走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很少用类似商量的语气跟苏天池三人说话,三人都有些惊愕,尤其是红绫,她很怕死。
“留下会很危险吗?”
钟离净只道:“若我明日败了,这对海国万千水族来说会是灭顶之灾,我无法顾及你们。”
洛汐想也不想便站出来,“我愿意留下!在云国时,若没有前辈出手,我们落月湾鲛人一族恐怕早已经死在云震天手里,是前辈救了我们,也救了云国百姓,我们欠前辈许多,这次我也想帮前辈守住海国!”
苏天池也附和道:“我也想留下,来海国时前辈就警告过我们海国很危险,这一路上前辈也帮了我们不少,前辈有难,我不能退缩!”
钟离净看二人的目光柔和了几分,“这次和云国那次不一样,一旦开打,海国结界随时有可能崩溃,你们都不是海国子民,只怕承受不住法阵崩溃的反噬,何况我们人虽然少,但你们修为低,帮不了什么。”
苏天池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小声说道:“可是前辈如今有难,我们怎么能逃走?”
洛汐捏着拳头,重重点头,“我,我修为比他高,我也是鲛人,前辈,我能帮上忙的!”
他说着给苏天池和红绫使眼色,苏天池修为是真低,哪知道要怎么说?红绫也是闪躲。
“我觉得我们留下也是拖前辈后退,不如听前辈……”
红绫还没说完,手腕猛地一紧,而后一股妖力从衣袖下的金环钻出来,电得她浑身一震。
“我我我!我是说,我们应该留下来死战到底!这不仅是报答前辈,也是在仗义行侠!”
苏天池还以为她突然想通了,抚掌附和:“没错!”
妖力钻入灵脉,一路逆行,就像带着闪电似的,叫红绫浑身难受,僵着脸暗瞪一眼苏天池这个笨蛋,又目光幽幽地瞪了谢魇一眼。
她这么弱,师兄留她干什么?
谢魇眸中含笑,灵力凝声成线传音道:“海底可是你的老家,好师妹,现在正是用得上你的时候,别想跑……何况你伤势未愈,趁乱吞食了那些海妖,不就能尽快恢复吗?”
红绫眼前一亮,对啊!
她怎么没想到?
她给了谢魇一个赞赏的眼神,心说还是她这师兄够机灵,在钟离净面前自荐越发真心实意。
“我留下!拜托一定让我留下!如果我不能留下来报答前辈,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浪费了这么多海国口粮,她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嘛!
钟离净看她像在看神经病,目光转而落到身旁谢魇身上,虽然不知道红绫为什么突然变脸,不用想也能猜到肯定是谢魇暗中搞鬼。
谢魇会意道:“让他们留下吧,我让金雕看着他们。”
钟离净闭了闭眼,“好。”
红绫三人立马高兴起来。
钟离净转眼看向一直执拗候在一旁的应麟,淡声道:“海神庙结界能够独立于海国结界之外是因为什么,你身为代理海皇可知晓?”
应麟道:“因为海神庙是大祭司为海国子民祈福之所。”
“不仅如此。”
钟离净道:“海神庙,本就于海皇宫之前更早建立,是最初供奉海神之地。海国历代大祭司要守护的不是海国子民,而是海神。”
应麟愣了下,“什么?”
钟离净看向眼前已被水草覆盖的海神庙,说道:“千年前,海神陨落前用尽最后一丝神力为海国布下护国结界,此后海神庙再也没有得到过海神的回应,但海神庙中仍有海神当年遗留下来的一道神力,故而历代大祭司每回为海国子民祈福,都是在感应遗留海神庙当中的那一道海神神力,借此净化海国。但在百年前海国大难,这道神力已被用了大半,最终仍旧是以几乎献祭整个海神族为代价,重铸海国结界。而在二十年前,外敌入侵,大祭司在御敌之时也动用过海神庙的神力,便导致海神庙所剩神力不多,在大祭司陨落后也无人能继承海神庙,故而自行封闭,却也不是白相能染指之地。”
应麟惊道:“你怎么知道……”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下,面上露出一丝不甘与自嘲,“是了,你是海皇唯一的儿子,是大祭司最亲近的外甥,自小,你就在学习如何做一位海皇,海神庙的秘密,大祭司自然也告诉了你。那如今,你是要动用这道神力吗?”
“是。”
钟离净道:“我要动用残余神力,也许会将海神遗留下来守护海国的力量消耗殆尽,你身为代理海皇,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但我无需得到你的允许,因为除了我没人能用。”
应麟本来是挺认真的,被他这话气得呼吸一滞。
“用就用,只要能救海国!”
虽然钟离净说的是实话,可这态度确实有点气人,加上这应麟本就是个暴脾气,谢魇看二人说着说着快吵起来,也没忍住暗笑。
但钟离净是不会跟人吵架的,他只会直接动手,哪天有闲心才会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闲话,今日却不同,他只道:“我打算动用这道神力,唤醒陷入梦魇的水族,同时,重启海国结界,诛杀白相白赑父子。”
应麟都顾不上气了,问他:“用这道神力唤醒大家,不会引起反噬吗?重启海国结界诛杀白相,我没意见,只是你打算怎么做?”
钟离净道:“白相的法阵是要所有水族陷入梦魇,为他给白赑这具傀儡之身炼化进阶源源不断地提供怨气和煞气,白赑为阵眼,他们父子又守在法阵中,旁人难以靠近,更别提拆解法阵。而海神遗留下来的这道神力,在千年来曾无数次由海国大祭司用以给海国子民洗涤净化,若动用最后这道神力,是有可能唤醒他们的,只要他们能醒过来,怨气和煞气的供应便会暂停,白赑的进阶自然也会有所影响。”
谢魇问:“就算能唤醒所有人中止白赑进阶,海国依旧在他们的掌控中,而今海皇宫、四海城以及九窟的灵气之源都已经被白相截断,导致所有结界失灵,这,莫非就是阿离要重启海国结界的用意吗?”
钟离净点头,“不错。白相已然截断数道海国灵脉,并且设法蒙蔽海国结界使其静寂,想来早已经侵蚀了海国结界。如今这海国结界在他手中只怕随时会崩溃,届时内忧未除,外面的海妖再来,谁也逃不掉。但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重启结界的。”
应麟问:“要我如何帮你?”
钟离净道:“海神留下的三件神器,可助我重启结界。”
应麟断然道:“不行!”
谢魇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心说海神留下的三件神器有一件在白相手里,另外两件凑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怎么应麟却拒绝了?
应麟非但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还像竖起了全身的刺一样,充满了攻击性,“我不准!白玉净,你想都别想!三件神器是凑不齐的!”
他在门外这么大声,在里面疗伤的其他人也听见了。
雪凰让白英帮青妤继续疗伤,和灵徽匆匆赶出来。
“怎么了?老十,你又喊什么?”
应麟闻言愈发恼怒,指向钟离净道:“你问问他!他要取三件神器重启结界,他疯了!”
然而钟离净看去依旧平静得很,神情也十分冷淡。
雪凰和灵徽面面相觑,而后看向钟离净,雪凰小心地确认了一遍,“你真要取三件神器?”
钟离净应得利落,“是。”
谢魇和苏天池几人看到这一幕,脸上都有些困惑。
应麟冷笑一声,“你看,他承认了,这次不是我惹事,是他!你们都明白,这三件神器,镇海枪已落入白相手中,宁息笛在他手里,还剩下那一件……那是不能取的,要是可以取的话,当年大祭司也不会死!”
这边闹起来,花月仙子几个九窟海妖也凑了过来。
雪凰跟先前一样,先按下应麟,神情异常严肃地问钟离净:“老九,必须要做到这一步吗?”
海皇宫几人包括花月仙子在内,看钟离净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好像充满了防备和不赞同。
谢魇上前一步挡在钟离净面前,微笑道:“阿离重启结界,也是为了救海国子民,不过看起来,这事似乎有分歧,你们为何不愿意?”
雪凰面露迟疑,“这……”
灵徽与谢魇说过话,如今危难当头,哪儿还管什么避嫌,她便直说了,“百余年前,海国结界重铸之后,三件神器的最后一件定海珠便落到了禁地,那是用来守护那些献祭自身重铸结界的海神族前辈的,传说等到海神归来,他们便有复生的机会。”
她又看向暴怒的应麟和冷静的钟离净,无措的低声补充:“所以二十年前,大祭司死战到底也不曾动用定海珠,之后大祭司也在禁地中献祭陨落,一旦取走定海珠,大家的尸骨便会化为齑粉,被海水冲散。”
得知这因果,包括谢魇在内,众人都沉默下来。
雪凰任由灵徽将这个秘密说出来,“老九,大祭司是你的亲舅舅,也是老十的师父,如今在禁地里的不仅有百余年前献祭的族人还有他,你可知一旦取走定海珠,禁地会被海水淹没,他们就都回不来了。”
应麟红了眼睛,依旧满目怒火冷冷盯着钟离净,“我说了,我不准,你也休想动定海珠。”
钟离净道:“若我定要动呢?”
应麟死死瞪着钟离净,别说他现在身受重伤,就算没受伤他也斗不过钟离净。他捏紧拳头,咬牙质问:“那是你的亲舅舅,从小到大,他处处宠着你疼着你,对你那么好,你却连最后可以让他复生的机会都不给他?白玉净,看来大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怪胎,从小到大都是,你根本没有心!或许你真的是白相说的那样,身负螣蛇诅咒降世,是不应存在海国之人!你就是转世的螣蛇,回来报复海国!”
雪凰急斥道:“老十住口!”
钟离净倒是面不改色,连语气都跟先前一样冷淡。
“让他说。”
谢魇微微皱眉,到底没插嘴。
钟离净的态度也激怒了应麟,“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的就是你这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明明师父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身负螣蛇诅咒,各族不满已久,是师父为你压下那些声音,才让你继续留在海国!你杀了白赑,也是他费尽心思帮你平息玄龟族的怒火!他辛辛苦苦为你做了那么多,结果你说走就走,海皇的位子你看不上,师父便替你守了那么多年,可知道师父陨落时……”
他声音添上哽咽,遍布红血丝的双眼瞪着钟离净。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除了你,根本没有人劝得动师父,如果当时你在的话……”
许是想起当年的事,雪凰和灵徽眼睛都有些泛红。
应麟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沉声道:“可是没有奇迹,一直到师父陨落,你才出现,还是那个岸上来的人陪师父走到最后。可你回来之后,你依旧不愿意留在海国,师父等了你近百年,你还是不愿意做海皇,如今你又要断他的生路?”
谢魇一直在留意钟离净,应麟骂他是怪胎时,他依旧冷淡,仿佛事不关己,可在提到那位已然陨落的大祭司海扶摇时,钟离净看着似乎没什么变化,谢魇却注意到他衣袖下的手正缓缓收紧五指。他不是没有感情,他只是不喜欢表现出来。谢魇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为钟离净说话。
“如今海国进退两难,阿离也是没办法才这样。”
钟离净却按住谢魇手臂,轻轻摇头,反问应麟:“你说传闻只要用定海珠守护他们的尸骨,等海神归来他们就能复生,这传闻是从哪里来的,你确定,他们还能活吗?”
应麟反驳道:“只要海神回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是海国的神明,自然会拯救海国!”
钟离净只问:“海神何时回来?”
应麟怔了下,“传闻说千年后,海神会和螣蛇……”
钟离净勾起嘴角,笑得很讥讽,“传闻,又是传闻。海国的传闻太多了,千年之期早已经到了,螣蛇在何处?海神又在何处?这么多年来,你身为代理海皇,执掌镇海枪,不是没进去过禁地,你见过他们失去了生机的尸骨,真的觉得,他们还能活?”
应麟哑然失声。
雪凰和灵徽相对无言。
“别太天真了。”钟离净神情冷漠,“我从三岁起,就没信过传闻这种东西。人死了就是死了,元神早已经消散,如何能复生?海神有这么大的能耐,自己怎么活不成?这千年来,他有可给过海国半句回应?”
“没有。”
钟离净看着三人,一双蓝眸看去很是冰冷,却又像两簇冰蓝色的火焰,正在灼灼燃烧。
“要保活人,还是早已陨落的死人,你们自己选择。”
话已至此,钟离净转身进了海神庙,谢魇难得没有立刻跟上去,看着被钟离净诘问愣住的三位海皇宫殿下,他脸上也没了往日和气的笑容,看去颇有些冷,与钟离净竟有几分相似,冰冷淡漠,“白相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一日后,没有三件神器,你们可有其他办法救下海国百姓?”
应麟张了张口,没有应答。
谢魇顿时感到可笑,“有些事我本不想管,但阿离生来便身负螣蛇图腾,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你们身为他的同族,也觉得他是诅咒之子吗?你们这样看他,还想要他留下来做海皇,他自然可以拒绝。”
想到秘境中相处多年的徒弟阿离和回来之后的碧霄宗赤水峰钟离长老,谢魇轻嗤一笑。
“你可知在岸上,从来没有人会骂他是诅咒之子,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却在猜到海国出事后明知危险还赶回来,这应当就是他对那位大祭司的报答。其实你们清楚的,他从不欠海国什么,海国又凭什么要求他做什么?”
更多的,谢魇就不说了,见应麟早已答不上来,冷眼瞥了一眼,便进了海神庙,苏天池和洛汐、红绫对了一眼,也都追了进去。
无论海国的人怎么看,他们眼中的钟离净也不会变成许多海国人畏惧不安的诅咒之子。
此时的海神庙中,青妤正在凝神打坐,炼化青莲疗伤,几个鲛人围在白英身旁,小声说着话,在谢魇进来时,几个鲛人都安静下来,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唯独白英起身走来,朝谢魇礼貌颔首,“九殿下在后院,贵客是寻他吧,需要带路吗?”
她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谢魇心下思忖,给了红绫一个眼神,让她和她手里的金雕看好苏天池和洛汐,便点了头。
“劳驾。”
“贵客客气了。”
白英抬手指向海神庙后方,衣袖滑落,露出自手背蜿蜒而上,一直没入小臂的红色疤痕。
“这边请。”
她手上的伤疤很多,一块块猩红刺目,谢魇很难看不到,出于礼貌,他很快别开眼跟上。
白英留意到后不动声色拉下衣袖,垂眸道:“九殿下不高兴时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小时候是在海皇宫的屋顶,看着海上的星图,在这当中悟出一些阵法符箓。大祭司说,海上的星图该是殿下的老师。”
谢魇对她主动跟自己搭话颇有些意外,挑眉道:“听上去,白祭司很早就认识阿离了?”
白英温声道:“在他出生后,我就一直跟着他。”
谢魇恍然大悟,难怪这位白祭司说起钟离净时,那种语气亲昵得让他有些不爽,原来还真的是比他更早认识钟离净的。有过花月仙子这个前车之鉴,他没有轻易下定论,转而问白英:“你也是去劝阿离的?”
白英勾唇反问:“贵客为何会认为我是要去劝九殿下?”
听她这么说,谢魇心知自己猜错了,索性直言,“方才在外面争执时,代理海皇和另外两位殿下都很排斥阿离的决策,白祭司应该也听到了,阿离打算用三件神器重启结界,白祭司就没想过阻止她吗?”
白英笑应:“九殿下要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大祭司这样说过,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听这语气,比起应麟几人话里话外对大祭司的不舍信任,她对钟离净似乎才是盲目信任。
谢魇眸光一顿,心中突然升起浓烈的危机感,“白祭司自小就认得阿离,应当也知道阿离得罪玄龟族的原因。十九说,阿离杀玄龟族的小殿下白赑,是因为白赑虐杀鲛人,甚至将他身边的鲛人侍女掳走……”
白英笑容不减,“不错,我就是当年那个侍女。”
谢魇不由一愣,目光掠过对方用鲛纱遮挡的脖颈。
海国很多水族的穿着轻薄,大多会露出四肢,而白英不同,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纱衣,头上还罩着一块长长的鲛纱,挡住了她大部分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只露出一张脸。
因为她的身上有很多疤痕,鲜红色的,颇为狰狞。
谢魇有这个猜测才会暗示,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承认,反倒让谢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白英反倒笑道:“贵客不必多心,是我就是我,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再会为此事痛苦。贵客若想知道的话,您是九殿下亲口承认的道侣,白英自然也会如实相告。”
谢魇颔首,“那就冒犯了。”
白英看着他说:“其实在九殿下出生前,我就已经在海皇宫了。百余年前,海国大难,是海皇陛下救了我,我为了报恩进入海皇宫,成了九殿下身旁的一名侍女。我看着九殿下出生,又看着海皇陛下陨落,我便立誓要照顾好九殿下,报答陛下。”
“九殿下从小便聪慧过人,自学符箓法阵,即便体内源于生父的人族血脉压制了蛟龙血脉,让他幼年时无法感应潮汐之力,且出生便带来的螣蛇图腾让他在海皇宫的地位有些尴尬,但他从未让人失望。”白英怀念道:“我还记得,九殿下五岁那年便画出了第一道灵符,那时,大祭司便和海皇陛下说过,九殿下与他的生父很像。”
谢魇不免想起钟离净的生父,那是碧霄宗的原赤水峰峰主,白玉笙,也是云国的世家钟离一族没落之前曾经出走的白玉夫人之子。
谢魇虽从未见过白玉笙,却听说过他的辨真尺,知道他是阵符一道上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诚然,钟离净是遗传了生父的天赋,阵符双绝。
说起旧事,白英黯然地轻叹出声,“但海皇陛下总是郁郁不乐,也很少亲近九殿下,到海皇陛下被功法反噬,自戕陨落后,九殿下话便更少了,万幸有大祭司在,九殿下看着,也还是从前沉默寡言的九殿下。”
“九殿下逐渐长大,所展现的阵符天赋也让其他族人感到恐惧,而那些关于诅咒之子的声音,在海国也流传开来。”白英笑容淡去,“白相开始为他的儿子白赑造势,处处盯着九殿下,想从他身上找到更多的错处,阻止他继任海皇,大祭司将九殿下保护得很好,只怪我太过弱小,拖累了九殿下,他们抓了我,借此激怒九殿下。”
这大祭司对钟离净确实好。
谢魇当年初次来海国时,海皇应该已经换成了大祭司,而他那倒霉师兄就因为私下开小殿下黄腔,就被当时的海皇派人到处追杀。
谢魇问:“阿离救了你?”
“是啊。”白英笑叹道:“九殿下很强,他闯入白赑的住处,亲手杀了他,然后将我带走,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拦住他。那年的九殿下也才十几岁,但他所显露的天赋,早已超越海皇宫所有小殿下。大祭司说,历代海皇年幼时都不曾有他这样强。”
谢魇欲言又止,“后来呢?”
白英按住遍布伤疤的手臂,“后来啊,我被扒光了鳞片,断了鲛尾,本以为十死无生,不曾想……九殿下为了救活我,求大祭司帮我换了蛟龙血,让我从此跟随大祭司修习海皇宫的功法,成为新的祭司。”
谢魇有些愕然,“那蛟龙血是……”
“是九殿下的。”
白英眼眶微红,自嘲一笑,“海国大难时,是海皇陛下救了我,不曾想多年后,我立志要照顾好九殿下报答海皇陛下的恩情,却又被九殿下所救。我此生也难以报答海皇陛下和九殿下的恩情,只能代替他们留守海皇宫,帮大祭司照顾好这些小殿下。”
谢魇心里有点酸,自家小坏蛋对白英也太好了吧?
白英察觉到他不悦皱眉,顿了下,弯唇道:“九殿下在我心中,不仅是恩人的孩子,也是我的恩人,我看着他在流言蜚语、权势倾轧中长大,又看着他最终决定放下一切,远走海国。九殿下走的那一天,我很想追上去,怕殿下在岸上没人照顾、受人欺辱,还是大祭司劝住了我,说九殿下无心海皇之位,岸上更适合他。”
谢魇有些想不通,“这大祭司既然知道岸上更适合阿离,临终前为何将宁息笛交给他?我看代理海皇的意思,也要让他继任海皇?”
白英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许是大祭司陨落前仍是放心不下海皇宫。九殿下离开海国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直到大祭司陨落后九殿下回来,我便明白,九殿下的强大已是今非昔比,海皇宫中唯有他有能力继任海皇之位,也唯有他能守住海国。”
“十殿下是族中难得一见的蛟龙纯血,可他还是太年轻。”白英叹道:“还是太意气用事了。”
白英感慨道:“九殿下绝不会忘记大祭司对他的好,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与其等待不知何时归来的海皇赐予元神已经消散的海神族族人复生,我认为九殿下的选择没错,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我如今只怕,这次之后,九殿下恐怕不会再回海国了。”
谢魇问:“为什么?”
白英笑了笑,有些苦涩,“九殿下会回海国,是因为这里有他在意的人,而这个人一直都是大祭司。以后,大祭司的尸骨也……”
谢魇明白了,要是动了镇守禁地的定海珠,大祭司海扶摇的尸骨也就消散了,而钟离净在海国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便不会回去了。
二人说话间来到了后院,海神庙前殿后有一处开阔的镜湖,中间架起一座木桥直通后殿。
钟离净就站在桥上,倚着栏杆往下看,谢魇看过去时,就见一道白影从桥下飞快闪过。
啧,又是那条小白蛇。
谢魇没把他收进鬼蜮里,因为他一直缠在钟离净手腕上,谢魇很是不满,那位置他也想盘。可白英还在,谢魇面上客气地道了谢。
白英道:“去吧,殿下在等你。”
谢魇都看不出来钟离净是在等自己,挑了挑眉,见白英转身回前殿,自己也走到了桥上。
等走近钟离净时,钟离净才分给谢魇一个眼神。
“白英跟你说什么了。”
谢魇意外地在他眼里看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在抱怨他来的晚,没想到还真让白英说中了?
谢魇有点好笑,又有点酸。
“说了阿离小时候的事。”
他走到钟离净身边,挨着人靠坐在栏杆上,看着通体雪白的大白蛇在灵气浓郁的镜湖里缓缓游动,心里有点痒痒的,好在是忍住了没变出原型跳下去,怕吓到钟离净,他别开脸不再看钟离净的侧脸,“白祭司说,她就是阿离小时候救过的那个鲛人。”
钟离净仰头看向天上黯淡的星图,星光一直处于上灯时分的晦暗,还没有镜湖上灵气凝聚的灵蝶亮,说话时语气淡淡,俨然不信。
“她是母亲自戕前派来照顾我的侍女,从我刚出生就在我身边,话有些多,但人不坏,你要是对她有什么不满,尽管跟我直言。”
谢魇笑问:“我要是说她不好,阿离会罚她吗?”
钟离净回头看他,无声摇头。
谢魇这回真醋了,“我不高兴,你为什么护着她?”
钟离净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她现在是海皇宫的祭司,早已不是我的侍女,我只是远走海国的诅咒之子,有什么资格罚她?”
谢魇听他这话颇为阴阳怪气的,没忍住笑了,“应麟说话难听,阿离这次怎么没打他?”
钟离净白了他一眼,“还得用他,打多了会逆反。”
谢魇扬声笑起来,伸手揽住钟离净,将人带到怀里,钟离净皱了下眉头,到底也没推开。
“干什么?”
谢魇极温柔地轻声说:“或许白祭司口中的阿离,多少有些自己的感情倾向,可我感觉我对阿离的认识也更深了,我好像也看到了小时候的阿离,长得漂亮,天赋过人,还护犊子,不怪白祭司盲目信任你。”
钟离净没答这话,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为什么要留下苏天池他们几个?你不打算走吗?”
谢魇觉得他这话很奇怪,“我只是想留下红绫,海底本就是她老家,她能帮上点什么。苏天池和洛汐他们都是顺带的,有苏天池在手,红绫也不敢跑。不过阿离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也走?不想让我留下吗?”
钟离净直言道:“你带他们走,就无需我再开通道。”
谢魇不满道:“我就不能留下来,帮你打坏人吗?”
钟离净斜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也不是好人。
“很危险。”
谢魇皱眉,“有多危险?”
钟离净让他看海上的星图,“快要没有光了,等到星光完全熄灭,海国的结界就崩溃了。”
谢魇凝神看去。
上空的星图光芒其实在不知不觉中逐步变得黯淡,如今光芒已微弱到仿佛萤火虫一般。
群星闪烁,似乎随时要熄灭。
唯有海皇宫上空的那颗朱红色曜星,仍旧灼目。
“这么严重?”
钟离净道:“没有定海珠,海国结界撑不了多久,到时大家都得死。我早已离开海国,可舅舅陨落前仍让人将宁息笛交给我,我便明白,他是想让我在必要的时候救海国。”
谢魇见他回头看向自己,清冷蓝眸中执拗而认真。
“所以我不会走。”
谢魇嘴角抽搐,“我好像也没说过我要临阵脱逃吧?”
钟离净眸光一转,“也是,你放不下你那两颗蛋。”
谢魇一时间又疑惑又气,很想打小坏蛋屁股,居然觉得他只是为了两颗蛋才跟着他吗?
好歹忍下来,谢魇忽略了钟离净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故意气他的话,“那你要失望了,我会留下来,你还给了我斩仙录,现在你有事,我怎么可能不管?不说这个了,阿离,万一代理海皇他们还是不答应交出定海珠,你打算怎么办?要跟我走吗?”
钟离净笃定道:“他们会答应,身为代理海皇和海皇宫殿下,他们必须要保护海国子民。”
谢魇又问:“可这次是要在族人尸骨和海国子民之间做选择,万一,他们选了保住族人呢?”
钟离净觉得他有点烦,都说了会答应,还非要唱反调。倒也配合地回道:“不是还有红绫吗?让她带上那只金雕,还有这条白蛇。”
他说着瞥了眼湖底的大白蛇,百里雪整条蛇都僵住了,顺着水流悄悄地往桥底下挪去。
他不是故意偷听的,是这两个人说话从来不拿他当人看,当然也不会像避讳其他人那样避讳他,他有时还腹诽这两个人太肉麻呢!
谢魇一听他这是两手准备,也不瞎操心了,笑说:“那行,咱们不急,还能闲聊一会儿。刚才听白祭司说,阿离小的时候一不高兴,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看着海上的星图。”
钟离净只回答后话,“你不觉得这星图很玄妙吗?海国本无日夜之分,千年来自我封闭,但百余年前重铸的结界却多了星图,多了这些照耀海国、让水族能分辨时辰的星光。这上面有太多法阵符纹,不只是归属于海国,我觉得有趣,学阵符,就是想数清楚它这上面到底有多少法阵符纹。”
谢魇听着也觉得有些古怪,“莫非这法阵是海皇跟人族学来的?毕竟阿离的亲爹白玉笙也是人族。说不定,阿离亲爹也来过海国,教过海国人人族的法阵。那这么多年来,阿离可数清楚这里面的法阵符箓?”
钟离净摇头,“大阵套小阵,少说也有数百,符纹有些是海国上千年传下来的,有些是人族的,还有一部分数不清了。不过……”
谢魇道:“不过什么?”
钟离净仰头凝望浩瀚星图,“你还记得辨真尺吗?”
谢魇自然记得,也听懂了钟离净的暗示,“你是说,这重铸的海国结界像你爹的手笔?”
钟离净道:“母亲和舅舅从来不提他,但我从一些水族那里打听到,百年前海国大难时,有人是见过他和母亲一起在海国出现的。”
谢魇便问:“那之后呢?”
白玉笙到底去了哪里,至今没人知道,唯有钟离净在碧霄宗内门大比时,曾被困于辨真尺中,见了白玉笙多年前留下的一道虚影。
谢魇也有点好奇自己这老丈人、两条蛇的爷爷。
“他也临阵脱逃,跑了?”
钟离净没有说话,定定看着星图中逐渐黯淡的曜星。
谢魇又叫了他一声,“阿离?”
或许是一直没有眨眼,又或是镜湖上灵光太梦幻,钟离净幽蓝的眼眸上镀上一层朦胧。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喜欢看星图,从中感受阵符奥妙,尤其是那颗最亮的曜星,我总感觉它的光要灭了,我,不想让它熄灭。”
谢魇听他语气有点不对,猜想是因为担忧海国安危,又或是刚才被应麟骂不高兴,便紧了紧揽住他腰间的手,安慰道:“那我们明日就尽力重启结界,阿离难得有喜欢的东西,我怎么说也要将它保存下来。”
钟离净眨了眨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而后闭上幽蓝眸子,靠在谢魇肩上,谢魇不由奇怪。
“怎么了?”
钟离净闷声道:“有些困了,想闭眼休息一会儿。”
谢魇心说自从来了海国就一直忙个不停能不累吗?便抱着他说:“那行,我守着,你尽管睡吧。等他们答应了,我就叫你起来。”
他太温柔了。钟离净拧眉,“你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谢魇好奇,“哪里不对劲?”
钟离净想了想,睁眼看他。
“很肉麻。”
谢魇被气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按着他靠回肩上,“我就不能是心疼你吗?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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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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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