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他厘清状况,院墙内传来几声咒骂。
这下回也回不去了,江月寻硬吊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奔出巷口。
他本未打算出逃,只是想在那院中闲逛一番,姓谢的不来见他,他总得摸清人在哪里不是。
谁曾想方拐过回廊,卧房门前便传来一声尖叫——“夫人不见了!”
谢长泽端得住,府中下人倒是对他这位新过门的夫,啊,郎君急得紧,生怕他跑了。
他揉揉刚灌过水又被尖叫声刺痛的耳朵,将要站出去解释,便听得那厢有人扬声吩咐:“你,去取绳子来。你,去禀告管事。剩下的人分开搜,务必将夫人找到!”
绳、绳子?好歹是夫人不是贼人,有这种必要吗?
急促脚步转瞬即至。
他心下一犹疑,腿却先动了,竟施施然越过院墙,谪仙般衣袂翻飞,翩然落地。
兔球几乎也要尖叫——不管你是谁,从我宿主的身体里出去!
然而从容不过片刻,小仙君现了原型,疼到打颤,不堪重负地弯下脊梁,脏污了衣摆,狼狈前行。
江月寻隔着院墙怀念了下那回不去的床榻,忽然觉着,死了好像也行。
跑,实在是跑不动。
他索性迈进酒楼歇脚,边听着闲话边等人来寻,那护院再嚣张,总归不敢众目睽睽之下绑人不是。
这坊间消息灵通,单就谢江两家这桩荒唐婚事,比他这当事人了解的还要多些。
他们口中的谢长泽冷血悍戾,若于战场上大杀四方自是天大的好事。可这赫赫有名的战神,刀刃竟朝向了自己人。
项家好端端的清正门楣,一夜间竟成尸山血海,三十六口人皆做了他刀下亡魂,与那死寂宅院一并被焚烧殆尽,散作破晓前的一缕天光。
这传闻,江月寻半信半疑。
他虽相信兔球,明白被系统选中的谢长泽绝非暴虐之人,灭门一事也无凭无据。
可原主自尽,谢长泽不闻不问,想必也非纯善之辈,二人的关系仅一“差”字恐怕不足涵盖。他想取得谢长泽信任,搞清来龙去脉简直天方夜谭。
不仅如此,他自己这角色也并非省油的灯。
江月寻低头拂去衣摆尘土,拍了拍这双时而疾步如风,时而不听使唤的腿,思忖着还是该找机会回趟江府查查原主。
将军府的人寻来时,江月寻实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他好歹也算作他们半个主子,领头的护院却敢站在榻前用鼻孔觑他。
便是算上上一个小世界,他活过两世都没受过这般轻视,当即阴恻恻睨回去。
见原本温润如玉的小公子态度骤然强硬起来,对着虎背熊腰一拳能打五个的护卫厉声呵斥,满桌人俱是吃了一惊,感叹,这将军夫人瞧着病歪歪却铁骨铮铮。
江月寻冷脸甩开衣袖,闷着咳喘走在前面当先下楼。
这身子咳起来就止不住地发虚汗,他一手护住颈间隔绝寒意,一手撑着栏杆缓缓迈下步子。
忽闻楼下有人高声叫骂,骂那谢长泽人面兽心、恶贯满盈,扬言要撕开他的丑恶嘴脸,让被他蒙蔽了数年的雍国百姓皆能看清他的狼子野心。
江月寻虚虚抬着视线扫了一眼,楼梯口伫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矮的那道似乎坐在轮椅上。
看来是当事人来了。
谢长泽名声竟已臭到这般田地,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这就怪了,八年无败绩的大将军,只因一桩没有罪证的灭门疑案,怎就会被人痛恨至此?
吵吵嚷嚷间,竟有一桌吃多酒壮了胆,叫骂着起身拥过来,将谢长泽围住。
江月寻几步下了楼,疲软地倚在扶手边看戏。
人群中的谢长泽动也未动,似乎见怪不怪,连眼神也懒得给一个。
楼梯上传来“咚咚”几声笨重脚步,护院匆忙拦了过去。
一群醉汉一瞧,这将军府以多欺少怎么行,也乌泱泱围过来,隐隐有一场恶战的趋势。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推搡之间,江小鱼背后挨了一肘,又被人绊了一脚,踉跄着向前扑去,扒在谢长泽的轮椅上。
他咳喘着刚要起身,关节清脆一响,腰背如遭雷击,牵扯着四肢全然动弹不得。
场面诡异。他半身直挺挺地趴在谢长泽腿上,下巴磕在扶手,红肿一片,脚趾撑地,双膝悬空,艰难地支撑身体。
谢长泽指尖收紧,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下,偏头觑了眼推着轮椅的瘦高青年。
青年会意,替他开口:“夫人快快请起,谢府没有这般规矩,夫人不必向将军行此大礼。”
江月寻声音虚弱,语气疏离,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散出一股要将人都灭口的杀气:“动不了。”
他双手死死捏着扶手发力,指尖撑到泛白,上半身愣是纹丝未动。
他固有一死,绝不该是趴在这儿社死。千万别让他这身体痊愈,不然把在场的都杀了。
谢长泽垂眸扫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唤道:“颂安。”
先前开腔的青年被点了名反退开一步:“爷,男男授受不亲。”
“?”
谢长泽一记眼刀剜向青年,僵持片刻无奈回过头,向前倾身,并起指尖在江月寻背脊两侧各点了一下。
江月寻打了个哆嗦,后背软下来,僵硬地扶着后腰直起上身来。
他本面色惨白,虽美矣,却如死尸般冷血冷面,叫人瞧久了背后生寒。经方才那一出涨红了脸,任谁一打眼都要惊叹一句这是个艳逸矜贵的公子哥儿。
此前这明艳被那病气压住了,现下脸颊泛起红晕,平添绮色,反惹出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来。
坐在轮椅上的谢长泽只垂眸冷眼看着他,听遍身后闲言也无甚表情,眸色漆黑沉寂,眼尾狭长勾人,唇薄而锋利。本是剑眉星目,却眉压着眼无端阴翳逼人,即使只坐着,周身也漫着死气。
围观之人乍一品,两张脸倒是登对,纵是痨病鬼和煞神的身份也匹配,可那病秧子眉眼这么一张扬起来,反衬得煞神愈加狠戾如索命恶鬼。
江月寻怔了下,这张脸他曾在何处见过。
[记住自己的身份,宿主!]
许是他眸中热切太盛,兔球短促地在他脑中喊了一嗓子,将他神智拉回来。
谢长泽也蹙了下眉,唇角一勾扯了个促狭的笑,刚要出言讥讽,一张口却倒噎口气呕出滩黑血,又溅在衣角,蓝袍殷出片黑紫的花。
江月寻正愣着神。
他冷不丁被兔球提醒,心下沉了沉:这任务太过麻烦,还须先装作与谢长泽不睦,再循序渐进,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想到此,他真心实意地“啧”了声,斜睨着谢长泽,全然没注意到这人的异样。
是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过后,江月寻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摊险些溅在他身上的浓腥味液体是血,谢长泽在吐血!
酒楼里瞧着热闹的众人,只见那江家小公子见到活阎王重伤非但波澜不惊,甚至嫌弃地拂了拂衣袖,足见二人关系恶劣至极。
他们便也跟着从惊慌中稳下立场:谢长泽当真活该!这都是滥杀无辜的报应啊!
江月寻实则手足无措,僵在原地:怎么救,要不我陪一口?
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很快,将军府的轶闻传遍坊巷——
谢长泽府门紧闭由御医精心照料着调养了两个多月,还只能瘫坐轮椅上咳血,他已落得这般田地,却还不知悔改,不仅将自己新过门的夫人逼得走投无路亡命天涯,眼下竟还将人逮回来,逼夫人当街下跪。
当真无耻,无情,无德!
可怜那江家小郎,众目睽睽之下尚被如此亏待,回了府不知还将蒙受何等折辱!
江月寻思虑良久,最终没吐血装晕。
这帮人气势汹汹地来逮他,连扶他一下都不肯,他若晕倒,没准会被绑了绳子拖回去。
于是江家小郎拖着病躯,两步一喘,跟在谢将军身侧,走走停停。
那谢长泽呕了口血,竟连话都未及同他说,就被人披上狐裘,窝在轮椅中,阖着眼睛呼吸粗重地昏睡过去。他眉眼锋利,杀伐之气甚重,闭起眼全然无虚弱之意,更似煞神被封印长眠。
兄弟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江月寻怅然发问。你这样,我有点难演了。
他行至半途,喘症便消了,碍于一行人浩浩荡荡,步履缓慢引来不少围观,他却还得继续装病。
偌大将军府竟凑不出一个健全的主子来,男主若此时动手岂非轻飘飘一刀一个。
谢府危矣。
被沿途讲着闲话,一溜护院都权当没听见,不动半分声色,此前对他可粗鲁得很,好像他对谢长泽施加过什么耸人听闻的恶行似的。
江月寻撇了下唇角,又偏头去打量那推着轮椅的青年。
那人察觉到视线,笑着对他点了下头,言辞温和:“夫人,在下方诩,字颂安,是将军的亲卫。”
方诩虽未对他显露敌意,但他不知其底细,不能唐突叙话,只浅浅问了几个人名。
这将军夫人昨日自尽,今日逃亡,大有势必离开将军的意思,怎的忽然转了性,问起宅院事宜。
方诩迟疑几息,还是一一回应。
言语间便拐进谢府。
刚越过门槛,谢长泽恰逢其时地睁开眼。
江月寻咂舌:合着您才是影帝啊?孟鹤昭来了都自愧不如。
说来,他虽已记不清孟鹤昭样貌,却隐约觉得当与谢长泽相似,是冷厉大气的眉眼。孟鹤昭若在这个朝代,会是如同谢长泽一般杀伐果决的战神吗?
他在谢长泽递过阴冷眼神时有了定论:孟鹤昭不可能像谢长泽,他该是光风霁月的清冷谪仙。
朱门在身后阖上,发出沉重闷响,隔绝了坊间叨扰。
谢长泽屏退左右,连方诩也未留下。
江月寻直觉不善,故作不耐地甩了甩衣袖背过身,便听他毫无感情背书似地念了一大段。
“陛下赐婚,我知江公子不愿。但皇恩浩荡,我本欲与江公子相敬如宾,断不会亏待。怎奈公子这般不待见我,甚至豁出这条命也要与我划清界限,那我这区区将军府也留不下江公子。明日我便上书陛下自请和离。”
好一个相敬如宾,好一个不待见。
江月寻气极反笑,转过身“呵”了两声出来:嫁给一个男人的羞辱我都忍下了,你竟想休妻,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