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是祓禊的日子。
紧闭了月余的将军府,两扇楠木朱门罕见地大敞着,一溜着黑色窄袖袍的壮硕护院却不似要去拔除畔浴,反倒个个神色紧张,皆瞪着鹰似的眼睛沿街巡视。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街对角酒楼临街的美人靠上坐了两桌,听闻街上吵嚷,正抻头向下张望着。
“还不是这将军夫人,昨日在自个身上绑了石块要沉潭自尽,好不容易被救上来,午间才醒,不到一刻,人又没影了。府中遍寻不见,估摸是逃了。”呈菜的小厮接过话。
“好端端的怎么又是自尽,又是逃走的?”问话的书生初抵京城投靠亲戚,对近来将军府的轶事略有耳闻,却不知个中缘由,不由好奇。
他在这二楼坐了一晌午,见那宅邸众人步履匆匆、面色阴沉,还觉颇为压抑。那院中红绸还未撤,却不似办了喜事,反倒像刚死过人。
听旁人闲话间得知,这阴森门庭竟是谢府,书生还吃了一惊。
雍国姓谢的将军仅有一位,便是赫赫有名的战神谢长泽。
这位大将军素有阎罗之名,领兵八年仅有一次败绩,听闻是两月前于北地遭奸细出卖,险些葬魂雪地命丧狼口。
当今圣上仁厚惜才,在大将军回京后不仅派御医出宫日夜照料,免了他每日朝拜参奏,甚至早在他还朝当日便赐婚以作犒慰。
“新婚燕尔,也不知这新晋的将军夫人缘何要闹呢?”
“小兄弟,你呀,还是多打听打听吧。”邻座听得他这话,“噗嗤”笑出声,“这京城里谁还不知道,那谢长泽虽捡了条命回来,却五脏俱损、经脉寸断,再不能持剑了。”
旁边的人附和:“小兄弟还没听说吧,那所谓的将军夫人可是个男子!自尽不成,若还不逃,难道要等着被羞辱致死吗?”
书生咂舌:“这……未曾听闻谢将军好男风啊?”
“可不嘛,这婚你不情我不愿的,作孽。新婚当日我也来瞧过热闹,那将军夫人被捆着手脚,软在轿子里动也动不得,哪是嫁进来,分明是被下了药绑来的!”
“还不是江渊,偏要出头,谢长泽再怎么罪大恶极,要问罪也得等归京啊。他倒好,战报一出就上书弹劾,一次不成竟还三次,正赶上陛下盛怒,将他家那病秧子老幺卖了不是。”
几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书生捋了个大概——御史大夫江渊三次死谏弹劾战败归京的谢长泽,圣上一怒之下,将江渊的病弱幺子江月寻指于谢长泽为妻。
这赐婚当真如儿戏!可大将军战功赫赫,护了雍国多年,怎的到了这京城人的口中就“罪大恶极”了?
书生还没将满腹疑虑问出口,身侧忽地晃过道白影,是位锦衣华服容貌颇为昳丽的小公子,只是脸上毫无血色,还虚虚地发着汗,浸湿了额角碎发。
小公子几乎是跌在这榻上,慌乱夺过小厮将要撤下去的放凉了的茶水,一口气饮了将近半碗,才闷咳几声,待平稳了呼吸,方羞赧地扫了一圈,对四座致歉。
他瞧着年岁不大,声音弱弱的,一双杏眼止不住地眨着,无甚底气,一桌人便也没去计较他的冒失,继续闲话。
小公子不时用袖口掩面轻咳,他旁听了会儿,插话道:“敢问诸位兄台,这谢将军可是犯了什么罪?”
“前户部尚书项元修,听说过吧?谢长泽出征前无端屠了项氏满门,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第二日未留一字便领兵出征,甚至抗旨拒不归京,满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是目无法度!可怜项元修,已自请告老还乡竟还遭了这一劫。”
小公子又问:“那为何谢将军人已在京城,却还未被下狱呢?”
对侧的彪形大汉睨了这细皮嫩肉的病秧子一眼,替无辜惨死的项氏族人啐了口:“他谢长泽手眼通天,一夜之间将罪证清理的干净,整个项府都被一把火烧成灰了。”
“难道就没有证人证词?”
“倒是有几个最先来救火的指证过他,临抓人问罪前无一例外又都翻了供,宁肯自己被判个诬告反坐也不肯再指认谢长泽一个字。”
旁座摇头叹气,颇替江家惋惜:“可怜那江家小郎了,自幼体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大,竟遭此横祸,嫁给一个暴戾的残疾将军,将军府煞气那么重,他恐怕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书生听得这等秘辛,惊得合不拢嘴,还望诸位吃多酒再讲些。
那坐他身侧的小公子却不问了,只放下茶盏,稍稍侧头向楼梯口偏了偏,随后拧着眉轻声叹口气。
书生瞧见美人颦眉,心也跟着紧了下,正要搭腔问询小郎君缘何忧愁,忽听楼下几声惊呼,一阵纷乱且孔武有力的沉重脚步过后,将军府的黑衣护院在凳边齐齐地站了一溜。
领头的站得极近,差点撞翻桌上茶水,居高临下地对着小公子摊出手:“夫人,请回吧。”
江月寻莫可奈何地扬扬眉,对被搅扰的客人抱拳施了一礼:“扰了诸位兄台雅兴,失礼了。”
他甫才起身便沉下脸,觑着领头护院,冷冰冰道:“滚开。”
小公子的气势没能维持多久,走了两步便拄着栏杆猛咳起来,咳到只剩下气音,才捂着胸口喘息。
护院跟在他身后,不耐地催促:“夫人还请快些,否则将军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
江月寻眼里蕴着呛出来的眼泪,眼神却阴冷,捏着护栏的指尖微微泛白,木栏下传来的细碎声响被人声掩盖。
江月寻本要放狠话,指尖触感却难辨。他蹙着眉收回手指搓了搓,好像是有点粗糙,没有上个世界白嫩,不过现下不是思考这种小事的时候。
这天杀的兔球,给他安排的什么破身份。怕不是假公济私,蓄意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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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前他刚穿过来的时候,睁开眼浑浊一片,周遭什么声音也没有,耳朵发胀,眼睛又痛又涩,他似乎还在被拖拽着下坠。
等到意识厘清,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呼吸,鼻腔肺腑都极度酸胀,甚至没有力气挣扎。这是溺水了啊,好像还正处于溺毙前几秒。
谁家好人出场即死啊?
窒息昏死前,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解绑!必须和破系统解绑!
破系统自然不肯放过这么好说话的漂亮宿主,人一醒来就打起一顿保票:是少爷,大户人家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江月寻为满屋瓷器玉器估了个价,虚弱且满意地点点头,信了。
他又瞧了瞧满床红帐:[这……竟还娶妻了?]
兔球以耳挡面,遮遮掩掩:[差不多……大概……或许可以说是这个意思。]
端着盛满水的漆器准备替屋内人拭汗的小丫鬟一进门,与床榻上只穿着里衣的江月寻对个正着,险些将水打翻,“呀”了一声就闭着眼退出去,一路惊呼:“夫人醒了!”
“?”
江月寻勉强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
夫人?
我?
兔球期期艾艾:[他娶你,你娶他,不都一样吗,反正你们都是男人。]
江月寻怒目切齿:[你也知道我是男人!]
兔球搓搓耳朵,小心翼翼:[那我们开始任务?]
江月寻闭眼躺平:[跳过,直接下一个世界。]
[跳不过。]兔球深表遗憾:[和你说过的,任务完成前,五马分尸都会给你拼起来。]
回想起溺水的濒死感,多来几次人不死也得废,江月寻颓唐地叹口气:[行,那你还瞒了我什么,一并说了吧。]
兔球坦言还趁着融入小世界的过程,对他的记忆与情感进行了模糊处理,使他得以将身心皆抽离出上个世界,防止因情绪波动对接下来的任务产生不良影响。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果真连孟鹤昭的脸都看不清了,几乎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对上一段经历进行概览。
倒也不错,似乎将他的歉意也抹去几分。
这个小世界是一篇古代权谋文,亟待被他拯救的炮灰反派谢长泽,是雍国的大将军,未及弱冠便开始领兵,距今已有八年,百战百胜攻无不克。
只是两月前,谢长泽忽然屠了与他无冤无仇的前户部尚书项氏满门,一把火烧光项家后领兵出征塞北,战败归来,面对文武百官的质问未辩一字。
屠戮一案物证人证俱缺,思及大将军八年来又劳苦功高,圣上只得允他回府养伤,实则画地为牢,将他圈禁在京城。
男主是谢长泽带了三年的兵,现在是个校尉,但很快将踩着他上位。
那位无辜蒙受灭顶之灾的项元修便是男主的养父,自然,身为前朝余孽的男主现下还不知晓自己身世,只当自己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因满门被屠却不了了之而与谢长泽恩断义绝。
在为父翻案的过程中,男主意外查出两年前惨死上万同袍的北地险胜竟也与谢长泽有关,他决意亲手为项氏与军中冤魂复仇,灭了谢家满门。
[所以我要扮演一位,因父亲的死谏弹劾而被赐婚给残疾将军、并且数月后可能被男主杀掉的、病弱且即将惨死的……倒霉将军夫人。]
江月寻面带微笑,眸中含刀。
[是的。]兔球心虚地背对他,[所以我们需要查清男主耿耿于怀的这两件事,修正主线,在不妨碍男主复国进程的情况下,扭转灭门结局。]
江月寻哽住。
他,二十岁青春洋溢男大,一朝猝死,被迫扮演别人的病弱娇妻。
而他那个便宜夫……呸,便宜将军,据说打他入府拜了堂,莫说洞房的门没进过,便是他沉潭自尽到被救起过了一日,也未曾来探望一次。
更要命的是,兔球说原本的将军夫人并未溺毙,只是陷入假死状态,已被它关到了系统空间进行休眠处理,等任务结束再替换出来。
原角色未死,兔球就无法提取记忆,否则会被识别为恶意攻击,被驱逐出小世界。
[倒也可以强行读取,只是非常耗费能量,没有能量我就无法与宿主连结了。所以,统的建议是,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尝试。]兔球劝道。
为了躲避世界意志的纠错排查,兔球对他的身体进行了改造,等比复刻原角色的身体状况。
江月寻翻译了下:“也就是说,根据原著区区几个字的描述,我就需要做好几个月的痨病鬼,半夜都会喘不上气把自己咳醒那种。”
江月寻重申:解绑!必须解绑!便宜系统害我!
趁着丫鬟去叫人的功夫,江月寻马不停蹄地溜出门。
说来,原主的身体状况着实奇怪。
他只要一动,就觉气血阻塞,似有无数蛊虫在血脉中游走冲撞,讲上三两句话便呼吸不畅,咳喘不止。有时却又精力充沛,中气十足,能如常人般活蹦乱跳,甚至能够——
江月寻沉默地低下头盯住鞋尖,又回头望望院墙,半晌才迟疑地开口,反复向兔球确认。
[就那么“咻”的一下我就飞出来了,对吧,你看到了吧?]
得了回应,他眼前一亮,好事来的太突然,出身名门、功夫莫测、身患奇症,怎么看都是个大佬配置。
心思雀跃间,他又循着方才歪打正着发力的感觉试了几次,忽地膝盖一弯,重重跪在地上喘息起来,身上也发起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