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没出声,静静看了片刻,只这片刻,那崖边站着的人竟是一个抬手,一柄剑直直射出,明远偏了偏脸,躲了过去,那剑便射中他身后的一株竹子,那竹子自上而下爆裂开来。
明远眉头微蹙,他虽未被那剑射中,但那剑所带的气韵,已告知他面前此人不简单。一想此人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明远眼露凶光,手悄悄背过身去,汇集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便是此时传说中仙人托生的那位转了身。明远以为自己身份暴露遭此一击,正要回击对方,却因为看见了对方的脸楞了神。
那位二师兄转过身来,明远瞧见他额心有一点观音痣,使得他垂眸颔首时,一副悲悯气质。抬眼时,迎着阳光,那双琥珀色眼眸似装有水面粼光。纵明远天上地下见过众多美人,倒是第一次这般,只瞧一眼便心神恍惚了。
对方似是认出这是小师弟,十分惊讶的上前,“抱歉,我以为.....”
匆忙过来时,风带起他的一片衣角,竹林哗哗作响,明远瞧着对方越来越近,忘记了警惕,心中只想,他这样貌倒确实配得“仙人降世”这样的传说。等人近前时,这才慌忙收了灵力。
“我记得你是师父下山特地带回来的小师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远回过神来,并未答话,因他不是真正的明远,那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便不想告知对方姓名。
奇怪,我为何计较这个?
见这小师弟不答话,对方只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反倒先报上了名讳,“我是你的二师兄,离无怙。”
离无怙?原来他叫这名字。
“可曾伤到哪里?”
明远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只不说自己伤没伤着。背后却是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使包扎好的掌心重又出了血。而后装作弯腰为离无怙捡剑。
离无怙看他点头又摇头的,一时有些糊涂起来,可等对方弯腰伸手时,见他掌中有伤,以为是自己所致,语带愧疚,“是我弄的?痛不痛啊?”
明远倒浅笑摇头,做出一副委屈又通情达理的神情来,“不是师兄弄的,是我在外伤了。已不碍事了。”
见他如此,离无怙只当是这小师弟体贴,不忍自己自责罢了。他当即托起明远的的手来,“让我看看。”
明远任由他托起自己那只伤手,见他愣愣盯着自己的手半晌不说话,只得出声提醒,“师兄?”
离无怙盯着他掌心的伤,喃喃道,“痛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什么?”
明远以为自己听错,欲要再问,离无怙却是回神冲他尴尬一笑后松开了他的手,而后蹲下身去捡起自己的剑。
明远想试他的底,随他一并蹲下身去,装模作样的收拾起来,拂去周围乱叶,捡着破碎的竹片。可不等明远找个合适的契机搭话,对面人又问起他来。
“几月前,师父未曾交待缘由,特地下山将你带回。师父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这是在问,为何这水天汀掌门为何特地下山一趟带回自己?
当初水天汀掌门忽然下山那一趟,这才让眼前这位“明远”有了可趁之机。若说这水天汀掌门为何下山独独带回了那个资质平平的明远,眼前这位“明远”还真不知道。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离无怙见他不回答,颇有些好奇的抬头望向他。明远没招,只得用对付刘师兄的那一招了。
明远倾了倾身子直勾勾的看向了离无怙,离无怙木然与之对视。
风又起,吹乱二人发丝,对视的这段时间里,竹林的飒飒声响如急雨,却又不知敲击着谁的茫茫心。
半响,离无怙先开了口,“怎么了?”
明远眉头微皱,竟然对他不管用?
难得的,他竟是慌乱起来。不过这一点慌乱不至于让他大乱阵脚,借口随手拈来,低下头去,又扮起了可怜,“只是忽然想家了,我这一上山,独留哥哥一人在家。”
听他这一说,离无怙倒也不再多问,只是垂眸,口中呢喃着,“家啊。”
明远见他神情触动,便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幼时我在外玩耍,都是哥哥提灯在路口等我归家。”
他将明远亲口对自己所说的套用了过来。
“真好啊。”
明远听出了对方口中的羡慕之意,便趁机问他,“师兄如竹这般大雅君子,若在民间必是生在富贵有礼之家。”
离无怙不曾答话,看着地上碎裂的竹片,驴唇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皆以竹色赞君子,可惜长竹内里空无物。”
明远看了一眼爆裂成片的竹子,捡起一片便说,“竹简存字,意自流。”
离无怙看了一眼明远,明远笑着解释,“我少时惫懒爱听说书,说书人的故事十分有趣,后来经历种种只觉人生如书。竹简空无字,待君寄语情。若是师兄有机会去往人间,体会一番,定会内心充盈。”
说完便托起离无怙的手,将那竹片放至离无怙掌心。
离无怙看着明远,脑中唯余他这句“竹简空无字,待君寄语情。”
明远仍是托着离无怙的手,刚离无怙出手甩剑之势,他已知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便想借此机会探一探,可离无怙经脉非同常人,他竟是探不出什么,只得冲离无怙浅浅一笑后,假借安慰之意,深深握了一握。
定定看着明远的离无怙,见他冲自己和煦一笑,又紧握自己的手给自己安慰,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在山上许久,师父自小教他要担起拯救天下的责任,皆都传他是仙人托生的,可他自己却是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
人只有知来处,晓去处,方可明心坚定。然而如今离无怙不知自己来处,却被师父定好了拯救苍生的去处,日积月累的,离无怙愈发迷茫了起来。且他心中这份迷茫无人诉说。
如今这新来的小师弟倒是开导了他一番。离无怙心中愁云散去些,也回握住明远的手。
这一握,却是让明远吃痛出声,虽不曾探到对方内功造诣,但已知晓对方力大无穷。
“啊,你捏痛我了。”
这次不是假装,乃是真意,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离无怙不曾听出异样来,因他刚刚握的是明远伤了的那只手,见他掌心纱布再度渗血,离无怙连连道歉着,“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离无怙满心自责自己给明远的伤势雪上加霜了,情急之下又要伸手,刚要触碰,伸出的手又尴尬悬停。他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面对深不可测且将来可能是敌人的离无怙,明远本有些警惕,可看离无怙面上担忧又无措的神情,他心想如此懵里懵懂的人当真是拯救天下的人吗?
正当明远分神想事时,离无怙已在汇集灵力想为明远疗伤,明远回神之际见离无怙推掌过来。
鉴于他先前甩剑劈向自己的经历,明远心有余悸,身体先于脑袋做了决策,抬手便是一掌打向离无怙的肩膀。
离无怙对此始料未及,人就要被打飞出去,明远却发现离无怙的灵力在自己掌心萦绕,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想为自己疗伤,回头想也没想的伸手一把拽住离无怙的小臂将人拉回,为抵惯性,另一只手揽住离无怙的腰,二人顺势转了一圈。只是这一转,他怀中的面人却是甩了出去。
待二人站定,明远对上离无怙那双清澈的眼睛,手上一动,发现自己正搂着离无怙,他后知后觉自己竟是对他施以援手,当即松了手去,连退两步,却是踩中了掉落在地的面人。
离无怙看到,不曾计较明远刚刚打向自己的那一掌,只好奇问他,“那是什么?”
明远见他受了自己一掌却是无恙,只得按兵不动,他弯腰将地上采扁的面人捡起,递予离无怙瞧,“是个面人,下山时十九师兄买给我的。”
离无怙听到此话,有些木然的脸上此刻竟有了动容,“你二人感情倒是好。”
明远想起十九先前说的,这大师兄与二师兄关系有些微妙。他有心试探,便将怀中灯笼果拿出,“师兄,刚刚对不住了,我以为你又要拿剑劈我呢。这串灯笼果给你,当做赔罪。”
离无怙见他送自己一串灯笼果,面有悦色,正要接过,“你哪儿来的果子?”
“这是大师兄怕我不认路,便施法用灯笼果为我引路。”
离无怙伸来的手旋即停住,讷讷道,“大师兄不曾这样对过我。”
明远看出来了,他二人之间果有嫌隙。至于为何,倒也不难猜,一个仙人托生,一个半妖身世,就算眼前这小儿懵懂不知世事,那半妖心中如何能不计较?
他瞧一眼尚且蒙昧的离无怙,将这灯笼果一把塞进离无怙手中,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儿来,开导对方,“那二师兄为何不先主动向他?“
语言轻巧,可明远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管如何主动,他二人身份差距摆在那里,离无怙越是主动,只怕那半妖心中越不自在。
明远心想如此正好,最好是兄弟阋墙,让我有可趁之机。
离无怙听了这话并未作声,低头看着掌心灯笼果,有些逃避问题的起身朝崖边去,明远跟着他去往崖边,许是怕明远多问他与大师兄的关系,竟是转移话题道,“那天边不知为何多了一片黑云。”
那黑云是随着明远进到水天汀的,但他却说,“许是要下雨了。”
“下雨?我还不曾见过水天汀下雨呢。”
“总会有下雨的时刻。”
明远这般说着,忽然草丛一阵声响,离无怙警惕回头,“什么声音。”
明远淡定回道,“许是要下雨了,□□要跳出来了。”
其实这是给明远的信号,是做好破开水天汀山门准备的信号。
“□□?”离无怙微歪了头,“长什么样子的?”
竟是连□□都不曾见过?
明远只觉此人颟邗,可他看一副好奇看向自己的模样,不免又想,保有不知世情的那一份纯真倒也不失可爱。
又想这葆山上灵气十足,奇珍异兽倒也不少,灵鸟仙鹤也是常见,却还真是没有出现过□□。说来也是,这□□到底和仙一类的沾不上边。
灌木丛中又一阵悉嗦声响,明远回过神来,知晓这是对自己尽快动手的催促,他看一眼正满心期待等着自己回答的离无怙,垂眸道,“师兄,时候不早了,掌门他们还在正殿等你过去。”
离无怙盈光的眸子黯淡了一瞬,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自己亲近的师弟。他应了一声将明远给的那串灯笼果收进袖中,明远都看在眼里。
待到正殿门口,离无怙推门进去之前动作略有停顿,站在一边的明远见此情景走上前去,帮他推开门的同时也说,“有心者懂物重。”
离无怙听到这句,欲要回头看他,可这时正殿门业已打开,师父几人已等他许久,他只得抬步进去。
水天汀掌门清宵君见他进来,眉间显然舒展许多,大师兄穆璆抬头看到,没显露神情便又低下头去。同样的,这清宵君很快便敛了神情,摆出自己习以为常的师父架势。
“怎地来的这么晚?师兄和师妹都在你前头到,偏你珊珊来迟。无怙,你该知道自己身担拯救苍生的大任,不得有所懈怠。”
离无怙一撩下摆,在师父面前直直跪了下去,这是认错的态度,可张嘴他却顿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大师兄见状,赶忙岔了话题,“不知师父叫我们来所为何事?”
离无垂头之时,余光扫了一眼穆璆。
这下轮到清宵君不知该如何接话了,看着玄盘推出的预言,他当下便失了掌门气度,有些张皇失措的吩咐人去喊来徒弟,立时就要喊来徒弟对质,尤其是要对这三个徒弟中的女弟子,白萍。想要对她耳提面命一番,生怕她堕入情网,往后助纣为虐。
然而现下冷静下来,却又觉得此举有失偏颇,灾事尚未发生,就先给人安了过错,似乎失了为人师的公正。现在面对这三个弟子,他要如何当着众人说出玄盘所推出的预言?总归要有一个下场凄惨。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朝向小师妹白萍去了。
“为师想起,已许久未查验你们的功课了。不知你们近来修习的如何,心境上可有新的体悟?”
一被问到功课,三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下。原来不单是离无怙,大师兄穆璆和小师妹白萍近日来的修习也都没有长进。
但被师父问起,不论修行如何止步不前,总归是要回话的,这样的重任又落在了大师兄身上。
“近来修行,是稳中求进。”
“那进的如何?”
穆璆一时也没的话讲了。
“罢了罢了,进的先不谈,还是先看看你们稳的如何。你们三个入境让我瞧瞧。”
三人无奈席地而坐,气沉丹田,闭目凝神开始坐忘入境。
而守在门外的明远便是在此刻望着天边乌云说了句,“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山脚下便传来轰然巨响。
“掌门,山门处有异动,似是有人闯进来了。”
一听这话,掌门清宵君即刻就要动身前往查看,水天汀自建派起就从未有过山门异动,加上因着预言的缘故,清宵君心中有些七上八下的,此刻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当即便领着众人赶去山门,独留三位刚入境的徒弟在大殿之中。
清宵君有些不放心这三位徒弟,出了正殿之时,抬手挥袖,在门上设下结界,方才离去。
等众人皆都离去,明远方才从不远处的柱后现身,走至门前,一翻手,掌门佩剑便出现在自己手中,这剑已沾有自己鲜血,为自己所用,且这剑上带有掌门灵气,掌门设下的结界,因灵相通,此刻他只需举剑点门,这正殿大门便自动为他打开了。
明远看着自动敞开的大门,得意一笑,而后一个旋身带起了风,风中明远的样貌渐渐褪去,天边乌云被风卷入,渐成一袍裹上了身。
装作明远的人终于显露自己的真身,只是毕竟是偷取别派藏起的镇派之宝,是以他将自己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
黑袍人跨过正殿门槛,堂而皇之的进去了。
经过正打坐入境的三人,他只一响指,便让穆璆与白萍气息紊乱,梦魇缠身。
穆璆眉头紧锁,口中喃喃,“不,我是人,不是妖。”
白萍神情痛苦,鬓边落汗,“娘,不要让我嫁人。”
唯有离无怙面目如常。
黑袍人站定看了他一会儿,他潜入水天汀原是为窃宝,可这离无怙也是水天汀一宝。他终是走上前去,蹲下身,掌心贴在离无怙的额心,闭眼入了离无怙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