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元八十四年。
世间每百年定一年号,泰元后,便是景和。
这日大雨磅礴,有一佳人驻足檐下,一身青衣,撑着把墨色油纸伞,令人不由得侧目。
黄琼初见她时,她就是如此伫立在一隅前,背影如画,静谧如同晨雾,风吹衣角,竟似一副水墨画一般。
女人冲她回眸一笑,持着伞款款向她走来,漂亮的不真实,仿佛画中的仕女走出。
她冲黄琼浅笑嫣然:“你很守约,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女人在她身前领路,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雨水滑过她的脸颊,她淋着雨,有些迟钝地迈着步子。
黄琼捏着手指,在后面干巴巴开了口:“对不起,我的脚前些日子进田崴了,可能有点慢。”
“没事。”女人不以为意道。
涔涔落雨打在地面,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咸腥味,女人将她领到了一个破败的后院。
杂草丛生,蛇鼠出没,满是泥泞的味道。
黄琼第一次见到周应淮时,就是在这么个地方。
那年,少年刚被卖入魔域做奴隶,家中一群小孩围着他拳打脚踢,而他蓬头垢面,抱着头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
细看去,他被拴着狗链子,单腿屈膝坐在潮湿的青石砖上,皮肤白皙如玉,碎发遮挡眼睫,眉心一点红痕,面色苍白。
可他的神色,竟是那么漠然、平淡,辨不出悲喜。
黄琼一张小脸紧紧皱起,“他好像很痛。”
女人笑了下:“再等等。”
似是觉得无趣,那些小孩没戏弄多久便一哄而散,临走前,将混杂的残羹冷饭一股脑倒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孩还笑嘻嘻道:“吃吧,杂狗,你一辈子都只配吃这个。”
而周应淮蜷缩的身子淋在雨里,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动了动。
他倒在地上,满身狼狈浑身挂彩,艰难地伸手去拿那些吃食,也不嫌弃上面沾了泥土与雨水,只一股脑地往嘴里送。
他太饿了,还只是个灵力低微的修士,并不能辟谷。
看了这么久,持着伞的女人轻轻开口:“好了,你可以行动了。”
黄琼默了默,忽而问了一个问题:“姐姐,如果我失败了,会怎么样。”
女人不假思索地开口,雨幕中她的眼眸无一丝波动:“死。”
她又笑了下:“不过,你不会失败。”
黄琼没吭声,定定看着在雨中匍匐进食、如同野兽般的周应淮。
屋檐上淅沥滴着雨,落下道道长长一线。
她不懂为什么这个漂亮的女人会如此肯定。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需要她的帮助,女人救她,是想让她救人。
漂亮女人是好人。
她转身,去棚中拿了些草编袋,走到他的面前,先把那些草编袋披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吃东西的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露出隽冷清曜的眼。
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姑娘,绕过了他的身子,从怀中拿出满满一布袋的灵石,走向堂内。
少女脆生开口,话语有些模糊不清,不知在和里面的人商量些什么。
忽而,他听见里面迸发出一声张狂的笑:“就你一个人还想赎他?钱留下,你可以滚了。”
黄琼声色不动,抬眼静静看向他,如鹿兽般懵懂。
屋内的人狰狞一笑,露出一口焦黄恶心的牙:“还不滚?看来你是想尝点刀子。”
黄琼依旧不说话,只默默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看得屋内主人不明所以。
随后,他便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代价。
一息间,院外忽而爆发了一道强劲的灵力,横掠而来,整座府邸被夷为平地。主人的笑都没来得及收回,便被砍下了头颅。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惨叫声都没有。
周应淮跪着,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蓦然回首,院中央立着位持伞女子。
她转身,步态姗姗地出了院子,再没回头看一眼,这一切仿若与她无关。
黄琼涉阶而下,替他解了镣铐,轻声开口:“你现在自由了。”
整个过程,周应淮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下一秒魔域崩裂了,他也会用这个表情漠然地死去。
黄琼又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你能跟我过日子吗,我们可以相互搭手,像我爹娘那样。”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家里能有人跟我一起生活,而且你现在也无处可去,等你有了安身之所可以随时离开,行吗?”
黄琼搀着他起身,二人一瘸一拐地走着,浑身脏污,任由雨水滑落肩头,并不光彩。
但黄琼依然很高兴,那是自爹娘死后,她走过的最幸福的路。
不远处,檐下的女人静静看着,面上带着清浅的笑,伸手去碰空中瞬离的雨珠。
她的身后,还有一位玉质金相的男人,腰悬玉箫。
男人开口,音质如泠雪般生冷:“渡真自有他的缘法,你何必多此一举。”
女人回眸盈盈看向他:“我只是在遵循自然,这就是他不可缺的缘。”
男人淡淡一瞥,不躲不避:“那个孩子呢?没有她,渡真的道依然能走远。”
女人轻一摇头,“太素,那个孩子很重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但她只是一个凡人,渡真对她来说是苦痛,而非善果,就像当初仲华与你一般,别无二差。”
她笑了,笑得整个肩膀都在打颤,笑得头昂起,眼泪涌出。
不见悲伤,全是云开见明般的豁然贯通。
苦痛吗……
她道:“也许吧,但你不懂这个孩子。”
黄琼是个蠢丫头,生前遭尽白眼,死被魔兽吞食入腹。
她性子迟钝,脑子容易慢半拍讲话又温吞,当买家被骗,当卖家亦是,村里人没有不说她傻的。
可她从来都不在意,轻飘飘笑一下就将伤疤揭过,旁人看来这更是做实了她傻。
毕竟,如若不傻,为何不争不辨、不去怨怼呢?
这可是魔域啊。
女人轻阖上眼皮,那抹笑意并未褪去:“心里原本就有很多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能填满?”
太素回道:“欲壑难填,人非圣贤之神,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连你我都不能免俗。”
“不,你错了。”女人睁眼与其对视。
“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需一点甜,便能填满。”
太素蹙眉:“那是至纯至善之人,另当别论。”
女人反问:“那丫头还不够至纯至善吗?”
她复活黄琼提出任务时,以为对方会向她求名求利,或者求她复活双亲。
但她什么都不要,哪怕被自己孤伶复生,又要遁入那暗无天日的苦日子,也没有一点怨怼。
黄琼只觉得,救命恩人的要求,她应该履行。
女人机关算尽一生,悟不破、参不透,依旧比不过大智若愚。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小丫头的快乐是如此简单,盈盈一点便能满足。
原来是……善啊。
泰元八十四年的雨,阴冷绵稠,似是魔域无数怨灵所化的苦种。
同年,李仲华逝世,九州同泣,天下缟素。
雾霭沉沉,缥缈孤影入阵。
阵中美人,眼眸如针叶雪松,幽暗苍青,尖锐黯淡,在光影交织中忽明忽暗。
仲华,你教我,收余恨,免嗔痴,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傀儡丝绕指柔,似根茎般疯长。
无数次轮回。
只为换红颜昔日一笑。
……
鬼姥惯会蛊惑人心。
“你以为,你为何那么容易便能算计季长鹤?”女人在李垂容耳边低语,尾音上挑。
李垂容将指骨捏得咯咯响,眸光凛冽地看向她。
女人见她不为所动,轻笑一声:“季长鹤能算计仲华,能以一个卑劣质子的身份爬上魔君的位子——”
“你觉得以他的精明心思,凭你自己,能将噬心蛊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种下?”
李垂容抿了抿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这点她不是没有疑虑过,当初她借与君主派敌对许久的顽固臣子势力,将贡茶狸猫换太子,即使事情败露,责任也落不到她头上。
哪怕魔域动荡,双方势力因此而撕开和谐伪装兵戈相向,无论哪一方有损,对她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季长鹤竟然就那么欣然领受了。
一切太过顺其自然。
她不是没有查过缘由,但所以线索都是那么恰当合理,好似真的只是季长鹤多年掌权下的大意之失。
李垂容咬牙:“原来……是你。”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鬼姥就潜伏在魔域了,无论是季长鹤的死,还是墓骨被盗,东领主之死,以及后面发生的许许多多……
她突然明白了。
她语气喃喃重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你根本不是为攒一个大局而将我引出。”
而是。
因为她,才苦心筹谋大局。
女人似乎察觉了她心中所想,绕到她身后继续如鬼魅般开口:“非也,或者说,不全是。”
李垂容很想转头,仔仔细细记住那张算计她到每一深寸的人脸,但奈何身体被定住,连出声都那么艰难。
女人自她身后贴近,“央央,我的意图,与你并无差别啊……”
“大言不惭。”
“我话已至此,你不信,那我无话可说。”
女人轻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似是回忆,似是缱绻。
【收余恨,免嗔痴,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摘自京剧:《锁麟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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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