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突然多了一件东西,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瞥见一片蓝白相间的衣角。
视线上移,薛元知猛地坐起来,身上披风滑落:“师兄!”
烛台险些被打翻,相延予手快地扶住,却在接近那灼热的火光时微不可见地一颤。
薛元知怔了怔。
肩上一暖,相延予已捡起披风重新给她披上,道:“夜里凉,怎么不回房间睡?”
“先生让我抄书,抄着抄着就睡着了……”薛元知想起纸上那只乌龟,脸色骤变,“啪”地将纸翻过去。
真是见了鬼了,认真抄了这么久没被看到,偷懒画了个乌龟倒是撞上了。
相延予没忍住笑,捏了个镜诀:“别藏了,都印脸上了。”
薛元知探头过去,见那只乌龟赫然在她颊上,墨迹晕了小半边脸,滑稽至极。
她将脸马虎弄干净,干脆破罐子破摔:“这书我是真抄不下去了。”
相延予拿过她手边的书,坐了下来:“你振振有词地和先生辩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薛元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双华说的。”相延予努了努嘴,“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薛元知这才看见桌上的食盒,她打开后见里面除了烧鸡后,还有肉包子和小粥,抬头问道:“她人呢?”
相延予道:“被至钧拉去帮忙了。”
薛元知小声嘟囔:“重色轻友,说好的和我一起抄。”
相延予懒懒地把书翻了几页:“你不想抄书还敢顶撞先生。”
薛元知啃了一口鸡腿:“可我就是替那池应柳觉得不值。”
还有就是,她怎么知道先生是罚她抄书,不是停学。
相延予看着薛元知道: “其实让你替他打抱不平的,就是你的怜悯心。”
他指着书上的晦涩难懂的几行内容,告诉她:“怜悯心,通俗地讲就是天生不愿意看见自己同类受苦的厌恶心理。”
薛元知愣住。
系统诞生新反派后,会有一个任命仪式,去除杂念,摒弃不利因子。
那些与任务无关的情感,早就应该被割舍干净了,她怎么会还有这种东西。
这人该不会想对她进行洗脑吧?
薛元知心中警惕起来,忙转移话题:“花师兄叫双华去帮什么忙?”
相延予道:“收拾东西上路,去桑弥山。”
那正是囫囵兽对他俩步步紧逼的地方。
“啊?”她差点被那肉包子噎着,喝了一大口粥才顺过气来,问:“你们要去找回天杪剑?”
相延予点头。
说到天杪,薛元知又想起他受过那样重的伤。
听谢双华说,巡谷的弟子发现他们时,还以为是两具尸体,把众人吓了一跳。
而她至今仍不知妫羽到底想要做什么,关于妫羽的事,她每每要说到嘴边,就发不出声音了。
就连她想写出来,那痕迹也会自动消失,写一笔消失一笔。
貌似是妫羽对她下了禁制,不许她再提起。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相延予敲她的脑袋。
薛元知央道:“师兄要不把我也一起带上吧。”
相延予直接点破她的心思:“你要是实在抄不完,我去和先生说情,倒也不必为了这跟着我们去冒险。”
这么明显的吗?薛元知反思了一下,看来以后演技要提高了。
“我确实是不想抄,但更想跟你们去呀。” 还未等他拒绝,薛元知又提醒道,“没有我带路,你们知道天杪剑在哪个山洞吗?你才恢复过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感应到天杪剑的位置,万一不能,岂不白跑一趟?”
当初她跟着囫囵兽一路从桑弥山走到幽河边时,相延予正处于无意识状态,定是不记得路的。
果然,相延予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他经过一番努力回忆,最后摊手无奈道:“我还真不知道。”
因着这层关系,他最终还是带上了她。
而花至钧在看到她后,脸上表情比她平日偷看的话本还精彩。
出了谷外面日头烈得很,四人戴着斗笠和帷帽一路北上,经过了临城。
——午时
法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排犯人被反手五花大绑在烈日下,官兵持武器维护着秩序。
这里有哭天抢地的家属,有来看报应的受害者,以及凑热闹的路人。
“这徐图,真是糊涂,他怎么就敢去毒杀关员外家的二少爷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我听说,是因为沈府许氏的一个侍女,好像叫……春红。”
“春红不是在许氏死后不久,便撞柱殉了主吗?”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不然徐图怎么会无缘无故状告关少爷是凶手,官府哪能听他的胡言乱语,打了他五十棍后就把他扔了出来。”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受过他不少帮助,如今能做的却只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是啊,希望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受此等磨难了。”
薛元知她们本来是打算寻家客栈稍作休整的,奈何被人流裹着,竟到了法场,还占了个极佳的视角,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薛元知微微偏头,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落在那即将被行刑的队伍中,最末尾的犯人身上。
那人就是徐图,个子不高,跪着时更显得弱小,单薄的囚衣披在硌人的骨架上,仰头时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不那么友好的阳光后,鬼使神差地与她对视上。
不,不是她。
“你的执念是什么?”是个男子的声音,漫不经心,像是自言自语,但薛元知和徐图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话就是凑在耳边说的。
薛元知要回头,却无端被限制了所有的行动。
徐图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亮,他蠕动着干涩裂开的嘴唇,艰难开口:“不管你是……神是鬼,我恳求你能查清她的死因。”
他的声音同样不大,甚至有些被喧闹声掩盖,两人交流起来却旁若无人。
那人道:“看来你杀错人了,不是关少爷。”
徐图望着他,镣铐下的拳头握紧,不甘道:“我要让真正作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让春红的冤魂安息。”
缭缭白烟朝对面方向飘去,盘旋在徐图的头顶,那人道:“代价将是你下一世的福气,你要慎重。”
徐图冲他摇摇头:“不改了。只要可以帮我完成这最后的心愿,要什么拿去就是,我可以赌。”
“好。”白烟直入他的眉间,旋即勾出一根极细的丝。
空中有淡淡清香涤过肺腑,令人心神通畅,飘飘然如五识皆空,六尘不染。
刽子手举刀喷酒,徐图扯出一抹笑:“谢谢。”
头颅落地,薛元知终于能动,她忙回过头去。
四周熙熙攘攘,没有那人身影。
“找什么呢?”谢双华拽住她。
薛元知抓着谢双华问道:“你刚刚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对话吗?”
谢双华道:“没有啊,怎么了?”
花至钧道:“出来一趟魔怔了?”
“我好像是遇见了一位故人。”见他们都担忧地看着她,薛元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道:“也许是弄错了。”
行刑已经完毕,人群散去,终于让出道来。
相延予道:“是不是累了,我们先去找个歇脚处吧。”
谢双华忙不迭点头,摸着“咕咕”叫的肚子道:“她累不累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累了,赶了这么久的路,也没吃好,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坐着吃会饭?”
花至钧嫌弃道:“吃吃吃,就知道吃。”
相延予嫌弃花至钧道:“双华就这点小小爱好,你还老是说她。”
他对谢双华和薛元知道:“想吃什么尽管吃,师兄付钱。”
两人刚高兴起来,花至钧道:“你那过了今日不想明朝的臭毛病,可别带坏她们,等下还没到桑弥山,钱就用了。”
相延予戏谑道:“用完了我们就去街头卖艺,一路走一路挣盘缠。难得出来一趟,除了完成任务,吃喝玩乐也要尽兴才好。”
他揽过花至钧的肩膀:“不要那么死板嘛。”
花至钧别过脸,十分不情愿地,跟着他们下了馆子。
四人二楼落座后,小二熟练地上好茶,然后开始报各式菜名。
相延予也不问是什么,只挑好听的点,很快便点了满满一桌。
“得嘞。”遇到这么爽快的客人,小二眉开眼笑,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殷勤得不得了,“客官真是有眼光,这些大都是本店的招牌菜呢,我马上就去厨房催。”
相延予也笑得灿烂,挥手道:“去吧去吧。”
等菜期间,一楼有人洋洋得意地喊道:“我这张的确是篁公子真迹,童叟无欺。”
往下看去,展开的山水图波澜壮阔,落款沈篁二字,苍劲有力,矫若游龙。
他面前站着一白发老妪,面容沧桑,额上有三条形如水纹的金色印记:“我看过他的白虎图,他画的白虎栩栩如生,几可乱真,比这山水图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为什么没有呢?”
那持画人道:“您有所不知,篁公子从来就只画山水,到他发家,也没有画过白虎。”
“对呀,篁公子从前以画画为生,若是有白虎图,早便流出来了。”有人附和道。
从前?老妪感到奇怪:“他现在不卖画作了吗?”
“早就不卖了。他娶的几任妻子都是富家女,嫁给他没多久就去世了,又没有子嗣,所有嫁妆全部归了他,他成了我们这有名的富户,自然不用像往日那样辛苦作画谋生。这不,第五任妻子也快要进门了,婚期就在明天呢。”
老妪问:“可我听说,他上一任妻子许氏才去世。”
持画人将画卷宝贝似的揣回怀里:“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可管不着。”
是那个春红殉主的许氏吗?
祝余瞬间没了吃饭的兴趣,一门心思放在楼下众人的议论中,零零散散听到了不少。
比如沈篁画画爱用冠于一时的洛阳宣纸,甚至到了非此纸不画的地步。
比如沈篁在外不近女色,与前几任妻子相敬如宾,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比如沈篁乐善好施,常常开粥棚接济穷苦,在这一片颇具声望。
又比如沈府的管家是沈篁意外所救,带回家后好生安置,竟还给了管家之权。
诸如此类,大都是夸赞沈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