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知和相延予听得认真,谢双华默默地哭了,花至钧破天荒地没有打断她。
裴适仍看着阿翦,目光不曾移开。
她的脸上总是不见笑容,给人的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有着无尽的心事。
“裴适给我买了一笼包子,我虽是饿极,但还是忍住从嘴里留下了一个,揣到兜里当成了宝贝。
可能对他来说这是偶尔的发发善心,于我而言却是救赎。
后来我常常去裴府门口转悠,见他身侧每天都会换着不同的美人,他对她们体贴爱护,笑得温柔,让躲在角落的我好生羡慕。
他最常去的是一个叫烟锦楼的地方,温香软玉,丝竹歌舞,我望着楼中灯火辉煌,才知他是我的遥不可及。
人若是有了执念,便很容易干出疯狂的事情。所以当那个人找我做这笔交易时,我很快就答应了。
那个人男生女相,看着像个体弱书生。
他说他来自末路冢。”
花至钧道:“可知他是谁?”
“他没说。”阿翦摇头,又道:“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同伙是谁。”
相延予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仙门中人参与?”
阿翦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不是普通仙门哦,是三派中的人。”
她揶揄的语气激怒了花至钧,他冲上前去:“你少往三派身上泼脏水。”
裴适忙挡在阿翦前面,好声好气道:“少侠息怒,我娘子她不是故意的。”
阿翦愣了愣,推开裴适:“我没有胡诌的必要,虽不知那与末路冢勾结的仙门中人是谁,但我见过他的本命法器,那是一把细密通透,轻盈生风的羽扇。”
花至钧还要再与她争辩,相延予叫住了他,示意阿翦说下去。
阿翦继续道:“那位来自末路冢的人,说他能赐我一副美丽的皮囊,能够让裴适爱上我,且只爱我一人,代价是要献出自己的灵魂。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我无法拒绝。
他给了我一幅画,画里有一个月亮,一池水,一朵花。
当我被花瓣包裹住,墨绿色的水侵蚀我的每一寸皮肤时,我就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呢?像有一只手,一层一层的撕开我的皮,连筋带骨,粉碎彻底后再慢慢地缝起来。
镜中女子犹如山中精魅,布裙荆钗也难掩其冶容媚姿,我便是这样成了它的傀儡。
烟锦楼里,我踮起脚尖轻踩在绒毯上,跳着那使我名满淇城的莲步舞。裴适斜倚塌上,目光很久没有离开。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刻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面前,我终于能告诉他我是谁。
我叫阿剪,剪刀的剪。
剪有刀在下,对女子来说太过凶狠,不若我为你取一个同音的字,如何?
裴适在我的掌心写下一个字。翦,谓新生之羽,我觉得很适合你。
好,我欢喜地答应他。
从此便只有阿翦了。我无亲无故,与那些不堪的过去,应该是再无瓜葛。
裴适蹲下来将我的右脚放在他的膝上,脱去鞋袜后是一片青紫,他略带凉意的手指抚上我的脚踝,那是日夜苦练留下的内伤。
我见过台下直勾勾盯着我的客人,他们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没有人在意我为了站在台上付出了什么。
尽管我知道这是裴适一贯对女子的怜惜,换作别人,他也会如此,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当真了。
从那一刻,又或许在更早之前,我爱上了他。
而因他爱这美貌,所以我不择手段也想得到。
池子里的水需要年轻女子的精气,而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进到画里的池子,靠着那池水和她们的血肉滋养,否则就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怪物,这是那人后来才告诉我的。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便也不会惧怕失去。当裴适信誓旦旦地牵起我的手,说要娶我为妻时,我终究还是贪了。
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贪恋自欺欺人的爱情。
刚开始对她们下手时,我会颤抖,会不忍,会做噩梦,次数多了之后就麻木了。
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私心,葬送了这么多花季年华少女的一生,我想我死后当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阿翦看向裴适,自嘲道:“那些失踪的人都是我害的,而你与我的所谓美好的时光,都是我偷来的。我知道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只是那副有魔力的皮囊,但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她的爱那么疯狂,又那么绝望。
这难道就是差点让系统崩溃的恋爱脑吗?薛元知不合时宜地想。
“阿翦……”裴适欲言又止地想去拉阿翦的手,正逢夕阳西下,碎金散霞铺满天际,阿翦避开了他。
“莲步舞。”她额上淌过豆大的汗珠,喃喃道,“我再为你跳一次吧。”
余晖描着她的轮廓,跳舞的女子蹁跹袅娜,发间半露着飘落的桂花。
她仿佛又看见一户人家,门前立着几棵桂树,围了一圈篱笆,里面种着绿油油的蔬菜。男子倚坐窗上轻轻打着拍子,悬空的双腿晃晃悠悠,专注而热忱地看着树下起舞的人。
那样的日子,恍若经年。
袍子下的人在忍受着什么,此时只有薛元知知道。
薛元知不理解,她迷茫地看着阿翦,看着她以惨烈的方式结束这一生。
太阳落下时,阿翦彻底消失在裴适眼前。
裴适扑上前去,抱在怀里的只剩一把灰,风一吹,尽散了。
后来薛元知听说,裴家公子在街上看见戴兜帽的女子,便会冲上去拉着人家喊阿翦。
怕是彻底疯了。
而相延予果然因为这事愧疚了很久,加上旧伤未愈,一直闭门休养着,薛元知很少见到他。
薛元知在桐花谷里被用各种灵丹妙药喂着,圣水温泉养着,一个月过去了,伤势渐渐好转,和谷里的人也熟络起来。
三派每年都会轮着对外开放课业,弟子中有想要交流深造的会被派遣出来,他们常常互相切磋与学习,以达到共同进步的目的。
恰好今年轮到了桐花谷,薛元知养伤的惬意生活就此到头。
大师兄司佑海对她说:“你不是正好想多学点东西吗,去听听课吧。”
她以为真的只是听听课。
没想到,人家是有作息表的。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天还有人专门负责在门口记录,缺席迟到都要被罚,简直是魔鬼。
刚开始薛元知还撑着下巴认真听了一阵,但她实在是对那些普世慈悲的功法和心经毫无兴趣,也参悟不出什么,渐渐地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
“薛元知!”
先生愠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在!”
刚神游到一半的薛元知大声应道,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你来回答刚刚的问题。”先生道。
薛元知根本没有听到刚刚的问题,旁边的谢双华想提醒她,却被先生瞪得闭了嘴。
薛元知只好硬着头皮道:“学生刚刚没有听见,请先生再说一遍。”
“当年清浮台弟子池应柳放弃救和丰村全村人的性命,而选择去救那即将生产的墨麒麟,导致和丰村怨气暴涨,后来这怨气附在池应柳身上,使他杀了自己的师尊,最终被判灭形。”
先生背着手踱了几步,道:“你怎么看?”
薛元知问:“和丰村人的险境可是他造成的?”
先生摇头:“不是。”
薛元知道:“既然如此,他选择救谁是他的自由。和丰村人不该因没有获得帮助而心生怨恨,千百条命是命,一条命也是命,并不因数量之多少而分高下。仙门既知弑师之举实在为怨气附身,不由本人意志所控,便不该对他处以惩罚。这件事中,和丰村人有错,仙门有错,唯独池应柳无错。”
池应柳一事从来都是作为反面例子被讨论着,第一次有人在明面上铿锵有力地提出反驳,谢双华担忧地撞了撞她,座下弟子窃窃私语起来。
“荒谬。”先生质问道,“如果有一天,舍一人能救天下,难道也要这般意气用事吗?”
薛元知拱手道:“弟子认为,人当遵从本心而活。若是愿意,粉身碎骨也无妨,若是不愿,世人唾骂也无畏。”
本来先生的脸已经黑了一半,却见她笑嘻嘻地问:“弟子无知,浅浅地按先生的要求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桐花谷开明,先生应该不会因为观点有分歧这点小事而生气吧?”
“自然不会。”先生不好发作,只好转身回到前方。
薛元知正准备坐下,先生捋了捋胡须道: “只是你刚刚课上打盹,我是要罚的。”
“就罚你把这本书抄一遍,明日交给我。”
一本书出现在她的桌上,粗看过去大约有半根拇指竖起来这么厚,封面上赫然五个字——论怜悯之心。
这似乎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薛元知醒了神。
她看这几天学生被罚,都是诸如停学受训一日之类的,她都这样惹先生了,还以为能收获一个永久停学,怎么突然改成罚抄了。
在小算盘落空的失望下,薛元知浑浑噩噩地熬到了课业结束,谢双华照例要拉着她往小厨房跑。
想到明日还要去听学,薛元知没了胃口,对谢双华道:“你自己去吧,我不吃了,想先留在这抄下书。”
谢双华劝她道:“饭还是要吃的,把身子饿坏了怎么办。”
“好啦。”她们这一聊,听学的弟子都走完了,薛元知将她推出去,“你再不去可就没有烧鸡了,记得给我捎一只。”
谢双华劝又劝不动她,只好叮嘱道:“实在抄不完等我回来一起抄。”
薛元知点头,朝她挥手:“跑起来,不然真没了。”
目送谢双华麻利地提起裙摆跨出学堂,薛元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翻开先生给的那本书,开始抄起来。
她埋头猛抄了一阵,抄到后面满眼只有慷慨、仁慈、人道,觉得乏味至极。
太阳下山,屋内光线渐暗,薛元知点亮烛台。
谢双华怎么还不来,她看向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无聊地趴在桌上涂画起来,画了一只怒目圆睁的乌龟,给它添了一把胡须,逗笑了自己。
画着画着,困意上来,笔一丢,见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