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茂林,白雾渺渺,偶尔能闻及一二声虫叫鸟鸣。
道路崎岖难行,抬脚避开一侧的枯木,锦兰轩继续前行,脚下踏着松软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林子很深,及至正午雾气才散,将将透进些许光来。
此刻她很是疲乏,哪怕一早进的朝食,此刻也是腹内空空,更何况脚底早已经磨起水泡,可也不得不继续前进。可她身前的齐靖宇却好太多,虽然,雾气也打湿了他的衣服,衣裳却纤尘不染,恍若闲庭信步,与锦兰轩的狼狈简直不能比。
锦兰轩看着被树枝划破的袖摆,沾染了泥土的鞋子,懊恼已经不足以说明此时的心情。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和他来这高山密林之中,哪怕最初提议的是她。问就是后悔,是追回莫及,是悔不当初——
齐靖宇回头,虽然隔着淡淡的雾气,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锦兰轩。她此刻狼狈极了,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她还是令他移不开眼呢?
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东西早就不受他控制了,否则,昨日未明寻问他带多少护卫时,他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拒绝?真的只是锦兰轩好奇卷云台而他刚好也想去吗?他忽略内心最真挚的感情,找出千般理由万般借口说服自己,是真不明白,还是自欺欺人的不想弄清楚?在锦兰轩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下,步步紧逼的从来是他!
见齐靖宇停下脚步久久的注视着她,锦兰轩禁不住一怔,他看向她的眸子里的情感太复杂,没缘由的令她心头一滞。
齐靖宇实在是不明白锦兰轩为什么会忽然盯着他看,不由一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
此刻,他并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让人费解,眼眸里爱怨交织,这一眼里包涵了太多!数年以后,久到锦兰轩打算离开他,他看着风中飘荡的王旗,想起凌云山中卷云台上的那一夜,他才意识到选择从一开始就存在——
江山美人,江山如画,美人倾城。江山如画权势盛,美人倾城难再得。不是忽略这个问题,它便不存在!
许是此刻的氛围太怪异,一向精明的锦兰轩未假思索的道:“怪怪的?”
是两人相处方式怪异?是两人心境怪异,还是单纯只只有两个人的单独相处怪异?
“想什么呢?”看着锦兰轩困惑的模样,齐靖宇有些好笑,真像个迷茫的小狐狸,囧萌囧萌的,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面颊。捏到她肌肤的那一刻他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抽回手,随后若无其事的转身,“你一定是想多了——”没人发现,转身的那一刻,他的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可是,下一刻,他的脸就肃了起来,美色惑人,古人诚不欺他!食色性也,他被锦兰轩的容貌蛊惑不过是人之常情。哪怕他明确知道他喜欢她,他还是一再自欺欺人的不想承认她总是能影响到他,明明上次湖心亭争执后他就明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才是最好,但是他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不自觉地靠近她!心慌之际,他不由加大了脚下的步伐。
锦兰轩一怔,对于他的行为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刻看着愈发拉大的距离连忙追去,“哎!”虽然很是疲乏,她也不得不加快速度三步化作两步快速前行,她呼唤他:“你慢点儿,等等我啊——”她可不能保证以齐靖宇的性子不会戏耍她玩儿。
脚步匆匆,他们二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密林中,也许只有树底清晰的脚印才能证明刚刚有人从这儿经过。
二三百年的时间,哪怕是始皇封禅的卷云台,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哪怕是始皇也不会想到,曾经他不惜贬斥言官耗费巨大财富民力也要兴建的卷云台,曾经存在的古道石阶,曾经成群的石林碑传,会因后代白国宫室扩建所需石料而不见踪迹。到如今,能够留下的也只是些记载始皇伟业的残缺石碑。
象征着九国的九龙石雕依旧盘踞在崖壁上,九龙壁仍在,可是崖壁前篆写九王功绩的九龙柱早已不见,沧海桑田,文字中描绘的雄奇庄严的有着九层高台的卷云台,连半块石头也不曾留下。
哪怕是早就知道卷云台被毁的齐靖宇与锦兰轩,看着这断壁残垣的景象,也不禁心生感慨。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离商丘百里之远的旧都建安郊外,这里是巍峨高大的凌云山巅,这里是曾经始皇封禅的卷云台,这里是所有人认为离天最近的地方。
可这里,现在明明是一片孤崖!
孤崖之上,独松伫立,周遭静逸安然。微风徐徐,疯魔时分,即将消退的太阳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壮丽的霞衣,也染红了崖上的一对璧人儿。太阳早早的躲入了远山当中,可即便是微毫的日光也掩不住周遭壮丽的景象。
齐靖宇站在崖边,即便离了他好几步的距离,猛一打量,锦兰轩还是觉得慎得慌。要知道,这山崖可不是几尺几丈的高度,千尺百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步之差,粉身碎骨不再话下。可她看着屹立在崖上的那抹挺立如松的身影,却又明明白白的产生了一种本该如此的念头。
登临凌云山顶,站立在卷云台的位置,哪怕周遭环境荒芜,也不影响齐靖宇的观赏心情,登高望远,一览众山,他顿时涌现出万千豪情,这大好山河,终有一日他将完全踏于脚下。风吹起他鬓角的发,却吹不灭他的信念,这江山能者居之,而他,相信,这个人会是他自己。
齐靖宇不会知道他这一刻有多意气风发,那种油然而生的王者气势,夹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念,令人折服。而对锦兰轩而言,她尚来不及为自己的渺小而感概,触及崖边那不动如山的□□身影,却徒生惆怅寂寥。
锦兰轩明明与齐靖宇站在同样的高度,几乎同样的高度,没几步的距离,她却偏偏觉得此刻的他站的既高又远,她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身影。他们明明离得很近远,她连他那耀耀光华的黑眸中闪出的自信光芒都看的一清二楚,却无端觉得此刻的他很是令人陌生。
是的,陌生——
一道谁都不曾察觉的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在他们彼此的心上筑起了一座厚厚的堡垒。
齐靖宇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锦兰轩。她的目光直直的对着他,一眼望去,她莹润的眸子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如荒芜广袤的戈壁沙漠只剩寂寞之音。微风徐徐,她的背后重峦叠嶂巍峨而立,衬得她越发渺小脆弱了。可这也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罢了,明明是这万千山水因她才有了生机。有了她,风景依旧,寥落孤寂不在。这一刻,看着她,立于这万山之巅,齐靖宇心头的喜悦却无端淡了去。一阵清风拂过,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衣服,可从心底升起的那股寒气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驱散的了的。
彼此相望,对方的眼眸里清晰的映着自己的身影,却窥不得对方的思绪,彼此间能够感知的也只有高崖孤松伴清风了。两人相对无言,却并不尴尬,最终还是齐靖宇开口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回去?”
目的已尽,回去也不无不可。耗费精力奔波到此只为了睹一眼卷云台风光,是公子靖能做出的事情。锦兰轩却并不回他,她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撩衣袍,席地而坐,专注的看起这瑰丽的景象来。累了一天了,疯了她才陪他赶夜路。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山峦之巅看日落,果然别有一番风采。
远山,太阳慢慢落下了地平线,云彩也脱下了美丽的霞衣,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快要黑了——
山鹰再一次疾速的划过山谷,不一会儿的功夫不见了踪迹,整个山林彻底静了下来。
金乌下坠,玉兔东升,夜幕也终于降临,此刻荒野无声,唯有夜风猎猎。
山崖的背风处,点燃的篝火,红彤彤的火苗却抵挡不住山间的低温,哪怕此刻离冬天还早的很儿。烤着火,火苗产生的微弱的温暖根本不足以使人忘记寒冷,围着火堆,锦兰轩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齐靖宇刚刚添了一把干枯的树枝,转头看见一旁缩着烤火的锦兰轩,映着火光,她的脸上一片霞红,不断摩擦的双手,期待给自己带来丝丝温暖。
齐靖宇调侃她:“怎么,后悔了?”
闻言,锦兰轩答得不假思索:“后悔——”锦兰轩连连点头,“我是疯了才陪你走这一遭,来看这残破不堪的只剩残石的卷云台!”
齐靖宇好笑的发问:“怪我咯?”
“怪你,怪你,当然怪你——”
“是谁好奇卷云台的?”
兰轩往手里哈一口气,企图使自己更好受一些,她反驳他:“我只是好奇,最终决定的还是你。”好奇是好奇,若不是他下定决心前往,她也只是好奇而已。天知道今晨知道只有他们两人前往的时候,她有多后悔。谁叫他套路她呢?当初说前往卷云台时确实没有说有所有人一同前往,只是她理所当然这么认为而已,而也是因为好奇,才使得她不曾反悔拒绝他。当然,也是她知道,哪怕她拒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齐靖宇一定还有别的手段等着她。
齐靖宇站在锦兰轩身侧,问她:“那下午呢?”
锦兰轩白他一眼,明知故问,就他们俩人,她懒得去装模作样。一阵山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齐靖宇见状,脱去外袍,罩在锦兰轩身上,也坐了下来。
“你——"锦兰轩刚开口,就听到齐靖宇别扭的关心:“给你你就披着,哪里这么多事情!”
四目相对,眼神相交,此时此刻此夜中,这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二人,又何必惺惺作态般的互相防备挖苦呢?
这一刻,他不是齐国世子,不是公子靖,只是齐靖宇罢了;这一瞬,她不是亡国公主,不是所谓的第一美人,只是锦兰轩而已。这一刻只有他们彼此,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利益得失,什么欺骗算计,统统可以不需考虑。
这月光太温柔,这夜色太脆弱,那自以为微弱的感情开始决堤。
这喜欢是真的,这情是真的!
夜深了,火堆前靠在一起的两人难得的放纵了自己。
他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只是没想到会栽在你手里……”
她说:“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动心,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说:“知不知道女孩子太厉害是不讨人喜欢的?”
她说:“所以我曾来不曾想过嫁人啊——”
她又说:“那你呢?知不知道男子太冷血不值得女子托付?”
他说:“不相干的人与我何干?”
她说:“你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一如既往的令人生厌!”
他说:“哦?我这么讨厌你也喜欢吗?”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呢?你又喜欢我哪里?”
他说:“我也想知道,我又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又说:“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了又想,又觉得……我喜欢的人就该是你这般模样——”
她仰头问他:“为什么会告白?”
为什么会告白?
若是齐靖宇不曾开口,不曾逼迫,对于锦兰轩那个胆小鬼,哪怕喜欢,她会一辈子管住自己的心不越出雷池半步。
望着眼前人专注看着他的眼眸,目光相对,眼神相交,他郑重说:“兰儿,吾心悦卿——”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爱她,哪怕当时他以为她不喜欢他。
这夜色太美,这月光倾城,这气氛太暧昧,齐靖宇情不自禁吻上锦兰轩。月光下,这寒冷的夜色中,相拥的两个人,这一刻都盼着这夜再长一些。
夜深了,锦兰轩终于坚持不住沉睡过去,火光中,凝望着靠在他肩头沉睡了的锦兰轩,齐靖宇不自觉的勾出一抹笑来,此刻岁月静好。
月明如玉,月光如缎,两人相靠的背影被拉的老长,几欲融为一体。
翌日,凌晨醒来的两人,手拉手下了凌云山,待到了与未明他们约定的汇合点,两人下意识的默契般松手。两人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遗忘,彷佛昨天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那玫瑰色调的绮丽的美梦只存在于他们偶尔的思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第二十九章 始皇功业万古传,不见当年卷云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