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靖宇说:“若您不收我为徒,那么这些人都为我陪葬,您可能不会在乎这些人,那么幽谷人尽皆知呢?我来之前,早已将前来幽谷的路线抄了数十份,您也不在乎吗?”
惊讶褪去,师父问他:“你最开始的打算是?”
还是孩子的齐靖宇点头,说:“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齐靖宇这话大有自己不好过,别人更别想好过的意思。至于是不是殃及无辜,若是自己都不在了,又有什么好在乎!
师父问他:“哪怕我救了你?”
小小的孩童相当平静的回复了师父:“所以,幽谷至今无人知道——”
师父不忿威胁他说:“你要知道:幽谷并不重要,传承才最重要,离开并不难,取你性命更简单。”
齐靖宇陈述一个事实:“我是始皇仅存的血脉后裔,庄王欠始皇一条命,您不会杀我。”
“可我已经救了你一命。”
“那您现在要杀了我吗?”
跪在地上的孩子直直地望着师父,眼神不躲不避。
半响儿,师父长叹一声:“也不知,收你为徒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这天下有你,是幸,还是不幸——”顿了顿师父又说:“我有三徒:未明——那孩子太透彻,有些事情难得糊涂,过分的清醒责任心又重并非好事,我希望他不要把事情看太明白;无名——那孩子有大爱,却难得看得清放得下而不执著于物,圣人无名,但愿他有圣人的品格;常错——那孩子最是执拗,怕是撞了南墙也难回头,期望多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使他能适当放下;而今,作为我最后的弟子,就叫‘一凡’吧,太过精明的你,我倒是希望你这一生能过的平凡些。”
无名现在也不曾明白师父是因为什么原因收下了那个与其理念完全背道而驰的孩子:到底是齐靖宇的胁迫起了作用,还是那非同常人的毅力令人心折,又或是不想那有着算计人心的天赋的孩子陷入歧途?
最起码,面对眼前的一幕,无名并不想收下白之钺。
毅力,公子靖珠玉在前,这孩子的表现并不算什么;聪慧,仅此一面,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狠厉,这最不讨喜的一面倒是如出一辙——
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如今的夜过三更,无名还是没有想到如何拒绝这孩子。逍遥随心,却终是有所挂念,他还做不到无动于衷看到这么多无辜之人因他身殒。
一破:“公子,夜深了。”
“知道了——”踯躅良久,无名问白之钺:“你不觉得我根本帮不上你吗?”
“我只是想要活着!”白之钺当然知道无名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他能抓到的唯一机会。
活着?看着面前少年的灼灼双目,不得不说,一整天,只有这句话令无名动容。
无名问他:“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
“王上无嗣,白王室五服之内也只有我家和伯父顺一脉,其余都消亡了——”眼前的少年平静的诉说一个事实,“这些年来王室与连家表面和睦,内里的试探斗争从来不曾停止,王室处在下风是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我们父子的身体不好,何尝不是这个原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勉强能保住性命。而顺堂叔荒唐纨绔,甚至对着连家马首是瞻,虽然被人轻视,又何尝不是保命手段!可即便如此,家父活下来的孩子却只有我一子,而顺堂叔的十几个外室子,我那些名义上冠以白姓的歌妓所生的堂兄弟,到底是否是白家血脉,又有几位是白家血脉,恐怕连堂叔也不能十分确定。而我的身体,没有原因的,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头来怕不是装病不成反真病了。”
说这话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少年面上一派云淡风清,明明有可能命不久矣,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畏惧。
“查过什么原因了吗?”
“有太多可怀疑的地方,离开府里总是会好一些。”
“是中毒吗?”
“可能——”
“有怀疑的人?”
“谁知道呢?”
“那你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呢?”无名虽然这样问他,却不觉得白之钺在乎原因,甚至于无名感到面前之人对自己的生死也一样的不在乎。真是矛盾的表现,前后判若两人,可无名却不觉得这孩子在骗他。
“家父在乎,那我也只能在乎——”白之钺接着说:“并不是恫吓您,您不收我,他们真的会死,他们本来因我而存在,我不在了,家父真的会让他们给我陪葬!”于白之钺而言,自己拜不拜师并不重要,他人为其殉葬也不觉可怜,阿父的期望更重要,更何况他的父亲为他选择了一条最有可能达成的他也向往的自由之路。
无名问:“令尊舍得你离开?”
白至钺坦然说:“比起没命,他更希望我活着。若无人庇护,离开商丘,离开白国反而比如今更危险。”
而无名在白家父子眼里显然是能庇护白之钺之人,在白王无子的情况下,白之钺能安然无恙的活着并非易事。
无名再问:“未来的白国之主,舍得吗?”
白之钺反问他:“傀儡般的国主吗?”
听了这话无名接着问白之钺:“若是实权的呢?”
“真要是实权国主,也不会轮到我,实权的话,不会到现在王上还是无子。”白之钺冷笑:“这些年,王上对我和对其他白家血脉并无不同,一方面是因为双方的默契,王上不过分关注我才是最好,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王上眼中再远一些的宗室血脉与我并无不同,毕竟目前的局面,继位的都不会是王上一脉。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又何必眷恋。”
无名再问:“世事无绝对,你又怎知连家始终如一?外戚出身一步步做大的连家最早也不过是富商出身,你再难,难得过当年的金初阳?”
白之钺不假思索道:“有什么意义?我又不喜欢!况且,白国之主的责任太重了,我还是希望轻松些……”
“你倒是通透——和我那位故人当真不一样。”这一刻无名倒是摒除了对白之钺的偏见,无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
白之钺神色迷茫,这些年似乎活着就是他唯一的追求了,那么他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呢?白之钺有记忆以来,穷其所有,只是为了作为王室子弟而活着。而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那么,他究竟想要些什么?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武功兵略?识药习医?
不,那不是喜欢——
那只是身份所缚,那只是求生所需。
他希望看书只是因为喜欢,练武只是为了喜欢,习医也只是为了喜欢……他希望,未来他做的每一件事,只是他想要去干,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他渴望自自在在,无有拘束!
许久,白之钺抬头,他说:“自在——”小小的少年双眸在发光,“自自在在的活着,自自在在地无所拘束的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想我所想,做我所做,爱我所爱,执我所执,如此而已。”
自在?看懂那明朗目光中的意思后无名笑了,这一笑冰消雪融,令人如沐春风。真没想到,这个他不看好的孩子反而有着最通透最本真的性子,有着最朴素最无华也是最难达成的追求。无名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这孩子比他还通透。
无名不清楚今后这孩子的想法是不是会改变,无名也不在乎白之钺是否是在欺骗他,但他向来随心,这一刻他决定收下这个挣扎求生的孩子。他说:“钺,兵戈也,戾气太重,非君子所好也。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吾徒若水,惟愿此后你能如水般光洁无垢、澄澈净明、无争无忧。”
月光皎皎,四野无风。
这一刻,白之钺的眼里有光,俯仰跪拜之间,对他而言,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