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该问,还是不能问?”
“有区别?”
裴颖深吸一口气,道:“世子就当作我不甘心罢了——”
“我倒是有些后悔跟姑娘你谈这场交易了,”齐靖宇语气和缓,这一刻目光却有些涣散,他说:“有些时候,太聪明总是不讨喜。”
裴颖回复他:“我以为正是我足够聪慧,世子才会选择我。”
沉默是此刻的回廊,风声肃肃,阳光正好,却照不暖人心。
须臾,裴颖听见公子靖说:“正是因为我是齐国世子,未来的帝皇,所以我和她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什么?”裴颖明明知道公子靖没有骗她的必要,为什么更令人糊涂了呢?
可是对于她的疑问,公子靖明显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了。此刻,齐靖宇尚未离开,不过是在等一个答案罢了,就如裴颖曾经所确信的那样,她是最适合的选择。别人不是不好,只是不如她聪慧,冷静自持,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
就如此时一般,裴颖还能勉强扯出一抹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求仁得仁,如此也好。”
此刻风声也沉默,墙外,别院里的一颗杏树伸出了一枝孤单的枝桠,零星的点缀着些白色的小花,任是无情也惹人怜。
隔空相望,二人具是失意人。
泠泠风声冷,簌簌枝叶寒。相背而去,两人相距越来越远。
梳妆完毕,裴颖脑海里的回忆戛然而止,揽镜照红妆,雪肤朱唇,美目盼兮,镜中美人端庄妩媚。
谢宾宴即将到来,明明有太多事要做,裴预却选择陪在小妹跟前,尽管知道这并不是婚礼,因着公子靖曾经的承诺,未来阿颖还会呆在裴家相当一段时间,但他还是有一种妹妹被抢了的感受。看到梳妆完毕的阿颖,他情不自禁的说道:“阿颖真美,真是便宜公子靖了。”
裴颖听闻,苦涩的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她扯起一丝笑:“哪有阿兄说的那么好。”
看着阿颖泛着苦涩的笑容,裴预在裴颖诧异的眼神中挥退屋内的众人,说:“你听着,阿颖,你的选择阿兄不会干涉你,但是阿兄以及背后的裴家永远是你的后盾。”顿了顿,他又说:“对着阿兄,别这么笑,你这样会让我想毁了这场订婚宴。”对着唯一的妹妹,裴预一向说不出重话,哪怕他心中不赞成这场联姻,他还是选择了尊重阿颖的选择,他知道哪怕阿颖会选择为了裴家牺牲自己的幸福,但若不是她喜欢公子靖的话,在安平公主嫁予他之后,与齐王室的联姻还不值得她这样做。
闻及此言,眼泪倏的从裴颖眼里滴落,一滴又一滴,若断了线的珠子,倾泻而下。
“阿颖,你后悔的话……”
裴颖摇头,在裴预不赞成的目光中扑到兄长怀里任自己放肆的哭出声来,将她的委屈一股脑的宣泄而出。此时此刻,裴预除了静静看着怀中的她哭泣外别无他法,他的妹妹从来不曾这么伤心。许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一些,久到哭声消失,裴预的衣襟湿了大片,他听见怀中几不可闻的声音,她说:“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阿兄,明明最初我只是……嫁谁不是嫁,明明我嫁给他才是众望所归!”
“阿兄,他不喜欢我……”
“他把我当什么了?”
“那个他心上之人比我好在哪里?值得他那么念念不忘……”
……
所有憋在心中的委屈哀怨一股脑的倾泻而出,对着最疼爱她的兄长,这一刻她不是人人称道的昊天才女,不是千年世家裴家的嫡长女,她仅仅是个爱而不得为情所困的小女子,可以不计形象的哭出声来,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委屈。
今后,裴预不只一次后悔他不曾毁了这场订婚宴,他更后悔的是没有在阿颖最初想要选择公子靖的时候坚定拒绝,给了她接触公子靖的机会。这一刻,他隐隐开始后悔放任阿颖去接触公子靖,他想要告诉她公子靖并非良配,他想让阿颖放手!然而,千言万语在看到发泄情绪之后的裴颖坚定的眼神中化为乌有,他了解阿颖,他的妹妹最是执拗。
最终,他只叮嘱裴颖:“阿颖,不管如何,阿兄永远是你的后盾——”
因着这句话,对裴颖而言,似乎公子靖不爱她也不那么可怕了。痛哭一场,重新上妆,明媚的妆容下,原本裴颖不安的心忽然就豁然开朗了:她喜欢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与他无关。喜欢,并不意味着失去自尊;联姻,也不代表就失去风骨。作为裴家女,只要记得初心,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
华丽的珠钗下,庄重的礼服,凤凰金钗映着裴颖的面容越发雍容。
春光明媚,万物生发,一片欣欣向荣,今日,果然是个好日子。这是锦兰轩来昊天后最热闹的一天,但这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一个人的小亭,几坛清酒,一盏忘忧。
在兰轩刚刚认识到原来她喜欢齐靖宇的时候,他却要订婚了。
一杯又一杯,从上午到下午,再到夕阳渐落,华灯将上。
明明周遭空寂,只偶尔响起两三声鸟鸣,兰轩却觉得有些吵闹,似乎耳畔都能听到远方传来的喧嚣的丝竹礼乐声,她想,那幅场景一定是喜庆极了。
锦兰轩从来都是克制的,今天这个日子却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灌醉,忘却一切,不去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一杯又一杯,醉眼迷蒙间她竟然又看到了齐靖宇,只是,怎么可能呢?今天这个日子,属于他的订婚宴,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兰轩苦笑,原来比她自以为的喜欢还要喜欢他。
爱情,果然是……恼人的很!
庄王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始皇大婚的呢?
明明她是一国女王,战功赫赫,难道不比燕氏更重要吗?
明明只要她开口,这桩婚事决计不能成,她又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年幼时读庄王本纪时兰轩不懂庄王的选择,她笑庄王傻,她要是庄王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一个结局。现在想来,这对庄王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能洒脱弃王位归隐的庄王与为天下不择手段的始皇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始皇不是庄王的良人,公子靖也不会是她的良人,以这纳征礼划下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成全自己,成全他,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这样想着,为什么她会觉得遗憾呢?
杯盏见底,酒液顺着她的脖颈沾湿了衣服,兰轩满不在乎的自斟一杯,抬头一仰而尽,眼泪却忍不住滴落下来。真是醉了,齐靖宇的影像竟然这么久都不曾消散,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明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兰轩嗤笑一声:“我今日竟然会幻想看到你——”她踉跄起身,酒盏倾到,打着转儿向石桌边沿滚去,杯底剩余的些许酒液沿着杯沿滴落出一道浅浅的痕,眼看酒盏将要落地摔得四分五裂,一只纤长的手在桌子的边沿止住了即将落地的它。
那个最不该出现的人竟然在此时此刻来到了这里——
他的身上着的是件玄色嵌正红色的镶金边的礼服,本该出现在纳征礼上齐靖宇竟然鬼使神差不由自主的来到了这里。
清醒时,锦兰轩是冷清的,是克制的,而喝醉了的她抛却了所有的顾虑,顺从内心的**,放纵自己去做那些清醒时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她缓步走到齐靖宇身前,伸手隔空临摹他的样子,手渐渐向前,直至碰触到他的脸颊。
齐靖宇听她说:“竟然还是温的呢?”触摸的手一怔,兰轩喃喃,“怎么会是温的呢?”哪怕醉了,兰轩也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可是,又是哪里不对呢?她的指尖从齐靖宇的眉眼到鼻梁,再到嘴唇,然后再碰触她自己的面颊,都是温的,似乎也没有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
不对大了——
眼前人是心上人,心上人是眼前人。
心上人的她几乎算的上快要贴在他的怀里,耳鬓厮磨间齐靖宇心跳如擂鼓,他呆若木鸡,一时做不出反应。下一瞬,怀中的美人的脸蓦然放大,她的唇贴上他的唇,这浅浅的碰触如引火线般引燃了他所有的热情,什么都不去想,他情不自禁的拥住她,亲吻她……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此时此刻,最不该相见的两个人,在这是最尴尬的时候,偏偏相拥在一起。一吻结束,如大梦初醒,齐靖宇怀中的锦兰轩的眸子里忽地溢出眼泪,他听见她说:“我怎么会梦见你?”闻及此言,齐靖宇叹一声,他伸手小心翼翼的拂去她眼角的泪滴,嘴角全是苦涩。明明喝醉的是她,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也醉了,否则,本应出现在纳征礼上的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情至深时,戛然而止,真的算的上成全吗?
齐靖宇问自己,可是,不这样的话,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余生很长,他们却都不是为了另一方迁就的人。正如锦兰轩不会为了他舍弃她的坚持,并不会全心全意的帮他共谋这天下,而他也并不会为了她而让步,不会因着喜欢就放弃对她的算计。而真到了与各自利益原则相悖需要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舍弃对方将是他们唯一的决定。
他们太过相像,太过自私,太过理智,也太知道自己最想要些什么了。
耳畔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齐靖宇知道是未明来了。
他嘲讽一笑,这是担心自己不回去?
不会,就是因为太清醒了,所以,他们不会在一起。
“嘘——”齐靖宇抬头,对着未明说:“轻点儿声,她睡着了。”
有无数话要质问齐靖宇的未明看着相拥的两个人后,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话,他说:“承宗,你该回去了——”
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错?
这般情形,又是谁是谁非?
只道一句:身不由己,皆是局中人!
然后,未明跟随齐靖宇后面,看着承宗抱着锦兰轩送她归去,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将她送回房间,看着他在韶音不认可的目光下制止韶音开口,看着他缓缓将她轻轻放置在床上,看着他轻手轻脚的给她掖好被子,最终齐靖宇不曾顾及的在锦兰轩的眉心印下一吻。
踏出房门后,未明只说了一句:“承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一向比我明白——”说完,不待齐靖宇答复,未明越过他,踏步向前而去。
明白,当然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才愈是纠结。
春风料峭,逆风而行,风里的人却越发孤独。
天地间至大者,莫过于礼。
礼乐交汇,裴预的心却越发焦躁。
看到公子靖前来,裴预显见的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若是公子靖没有来他会做出些什么,是隐忍不发,还是大闹一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幸好,齐靖宇还是姗姗来迟了——
相迎那一刻,裴预注视着公子靖幽邃的双目,那里没有歉意,没有慌张,平淡的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这一刻,他有太多话要说,开口却就剩了区区两句,“婚者,两姓之好也。我想,世子应该明白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四目相对,他双手相汇,俯身下拜,态度再是郑重不过。
作为裴家人,要说裴预不认识公子靖那是假的;可若要说了解则称得上一句笑话。以前,裴预对齐靖宇更多的是漠视罢了,一个不受宠的中宫嫡子,并非不可替代。可是,后来啊,他军功赫赫,他奇计叠出,以无人可挡的姿态,已然成为齐国心脏般的重要存在了。而裴家从一开始就在他的对立面,甚至几次威胁他的生命,裴预不得不承认,抛开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联姻从始至终都是裴家向公子靖示好,只是他没有拒绝罢了。
这不是一场必不可少的联姻,却绝对是裴家示好的最好体现,这是来安裴家心的,不是给公子靖增加筹码的。几次深陷险境,再大度的人也不可能没有一丝芥蒂,更何况公子靖城府之深。裴家不怕一时的沉寂,怕的是隐忍不发的报复,联姻不是唯一的办法,却是最快见效、最令人心安的方式。这是一场给天下人看的婚姻,就公子靖而言,他虚怀若谷,有容人之雅量;于裴家来说,是既往不咎,无前科之忧虑;对齐国而论,两方合则两利,除内耗之患。
从公子靖的态度裴预知道他无法强求公子靖爱上小妹,然而,此刻由裴家终止纳征礼,却是太晚了,终止的代价是不死不休的结局。裴预告诫自己,为了小妹,他不单单是裴家未来的族长,更要成为对齐国更有利益的存在。
齐靖宇注视着郑重行礼的裴预,他说:“我知道了——”
在与锦兰轩做下约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作下了抉择,清楚明白的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纳征礼成,婚约始成。一纸婚书,再是精致的帛书,也无法左右人心,正如堂前对坐的那对未婚夫妻。璀璨的灯火下,有交换的信物,有同心的玉佩,也有成双的礼品,觥筹相交间,是一幅无比热闹欢喜的场面。然而,裴颖和齐靖宇的表情却如出一辙,那浅浅勾起的嘴角,不曾交汇的视线,没有温度的目光下,是两颗对未来婚姻无望的心。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场声势浩大的订婚宴,热闹了整个昊天,喧嚣了漫漫长夜,坐的最近的那对未婚夫妻却好似局外人。
1.长相思,长相思。莫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长相思·长相思》
2.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出自先秦佚名的《国风·唐风·绸缪》
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青玉案·元夕 宋·辛弃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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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二十六章 有情人难成眷侣,痴女子最是情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