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王垂目,几经起笔,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她放下手中的毛笔,神色复杂,“金仲宣即锦兰轩,锦国的华阳公主吗?”
许久许久,她转身出门,然后倚栏杆而望远,整个金宫及泰半安康城的轮廓隐逸在夜色中,月如钩,寂寞的风和着梧桐树影婆娑。
她伸手,试图留住一缕风,然而,这只是徒劳。她无端觉得冷的很,天大地大,这江山似乎触手可及,可是……“公子靖——公子靖!”
一个未明还不够,还要来一个金仲宣吗?金王不懂,灭国之仇,怎么就能这么简单的放弃?作为王太女长大的锦兰轩难道不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吗?她都不曾将金国摧毁,而锦兰轩又怎么敢这么做!
楼下的两株秋海棠开的绚烂如火。
一株挺立如松,枝丫茂盛,散布着不少漂亮的花朵;一株依靠着栏杆,花盛骨遒,花团紧簇也掩不住其风骨。两株海棠隔着走道相对,诉说着各自无人能懂的心思。
金初阳叹气转身,不再去想这着让人难以理解的问题,也唯有感慨一声公子靖真是得天之眷顾!明月楼的灯火依旧明亮,女王的身子依旧挺直,手中的笔依旧不曾放下,而翻阅的成堆的纸张诉说着金初阳几年如一日的忙碌。
灯油一添再添,明月转而向西,夜深了——
秋天的正午,烈日当空,这酷暑一点不比夏天来得少,此时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凉亭之下,有一伊人,那回眸一笑如春水,牵动了谁的心?管弦声声入耳,水袖轻盈飞舞,她脚步翩跹,身姿袅娜,回旋时那不经意的浅笑,恰似惊鸿照影来。葱白色的裙摆,月白色的流苏,脚步流转之间,女子头发上的步摇及鞋面上缀着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音来。曼妙的腰肢,银色的丝绦,都不及她那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眸来的引人怜惜。
从堂姐处出来的连千旭与连千延兄弟二人,眼里显现出惊艳之色,不由得驻足欣赏对侧凉亭下的佳人。
连千旭不由的问负责白宫守卫的庶兄:“她是谁?”
“谁?”连千延看着不远处舞动的佳人,听到连千旭的询问,转头看向一旁的他,看着连千旭眼眸里欣赏,压下心头的苦涩,回他:“凌波公主。”
“原来这就是曾经的第一美人吗?”连千旭轻喃:“果然漂亮的很——”
凌波公主早有美名,但这还是连千旭第一次见到她。连千旭早慧,一直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年少成名,之后便是身居高位,若不是这次意外,恐怕之后他们也难以有交集。
“走吧,”连千延眼里闪过懊恼,“昭之(连千旭,字昭之),你一会儿还要去军中见伯父。”
连千旭脚步踌躇,听了这话,半响儿,他说:“走吧——”
亭子里的女子沉醉在舞蹈当中,似乎根本不曾察觉有人到来,许久,一曲终,亭中的美人才停下脚步,接过女婢手中的手帕,擦擦额头的香汗,她说:“回去沐浴。”
乐师们依次退下,婢女们尾随公主而去,空空的亭子,燥动的空气,随着心血来潮的公主的离去而一同归于平静。
申时,听见宫女说丞相连千旭送来一只极为罕见的毛色纯白的松狮幼犬,半靠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的女子难得来了些兴趣。宫人皆知凌波公主喜爱松狮犬,去岁,伴了她多年的白犬走到生命尽头,她更是伤心不已。而连千旭投其所好,送了一只极为难得的血统纯正的白色松狮犬,对公主可谓是极其用心。面对宫婢们揶揄的话语,凌波公主清丽的面庞带着浅浅的若有若无的笑容,却不曾有人发现她勾起的浅浅的梨涡了无半分羞意。面对偎依在她脚边的惹人喜爱的白色幼犬,坐在榻上的她自始至终不曾碰触它。
待宫人退去,女子再也无须挂着令自己讨厌的笑容,面上一片清寒,那双惹人怜惜的眸子淬着冰冷的光。而作为被她注视着的幼犬,靠在女子脚边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期待得到她的怜惜。被毫不犹豫拨到一边还企图靠近新主人的松狮犬,永远不会知道作为连家送的礼物,它永永远远也不可能讨到新主子凌波公主的喜欢。
哪怕都是松狮犬,不同人送的,待遇也是不同的。
兄长送来讨她欢心的‘阿宝’追随阿兄去了,而作为害她阿兄的连家人送的礼物,凌波公主却是看一眼都厌恶。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啊——
阿兄嘴角溢出的鲜血还是那么殷红,无论过了多么久,从懵懂孩提到如今及笄待嫁,她一刻也不敢忘记。
往昔桃花灼灼,桃花树下,阿兄哄她的话语仿若还在昨天,“不哭,不哭,灼灼,不哭啊——女孩子的眼泪都是金豆豆,哭了,就不美了……灼灼可是最美丽的公主,怎么可以变丑呢?”
“不哭,就不丑了吗?”
“那当然,我们灼灼可是白国的明珠!灼灼这么美,未来白国的第一美人非灼灼莫属。不,不光是白国,我们灼灼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人儿。”
“真的?”
“那当然,到时不知会有多少好男儿追求我们灼灼呢!不过,谁叫我们灼灼漂亮呢?”
小小的女童扬着脸,根本就不懂得害羞,一脸的骄傲,“那是,到时候我要穿最漂亮的嫁衣嫁给最喜欢的人。”
“好,好,好——到时候我亲自送我们灼灼上花轿。”
那年桃花灼灼,花瓣如兄长胸前沾染血水的衣襟一般颜色。欢笑声依稀在耳,阿兄却再也无法兑现他的诺言了。
半月后,白国的王宫之内,白云霆对着一向疼惜的异母妹妹,少见的用了质问的语气:“灼灼,听说,最近你和连千旭来往频繁?”
身姿曼妙的少女,清丽绝伦的面容,凌波公主半歪着头一边看向白云霆,另一边动手点燃香盘,她笑容纯稚,对于白王的话语不以为然,“是啊,连千旭做夫婿也没有什么不好——”
“灼灼,你别忘了兄长的死!”
女孩笑得纯粹,她说:“那又如何?连家的王后与连家的驸马,又有何区别?”最纯真的笑,最漫不经心态度,说的却是对白王最为残忍的话。
他们口中的兄长是误食了白云霆手上的荔枝而死的,讽刺的是白王却娶了连家的王后,娶了害他们的仇人之女。白云霆一时无声,他的面容一下子褪去血色,面对少女纯真的面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才是最没有资格说什么的人。
白云霆不说话,凌波公主更不会说什么。
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就是知道无论她说什么白王都会容忍,凌波公主才敢这么肆无忌惮,那是白王欠她的。
许久,白云霆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轻语:“寡人又能怎么办?”
“他们都死了——”座椅上的白云霆的手猛地攥紧,“寡人在,王室还在;我不在了,王室算什么?”
白云霆有几位异母兄长,或是年纪轻轻病逝,或是意外身亡。白国的公主只要降生,无论幸福与否,只要不轻生,活着总是容易。而白国的公子,除了他,哪怕好控制的蠢才也活不长。有时候,白云霆也会想,连凤英的喜欢对他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听到这话,凌波公主也再难维持面上的笑,她一直怪着王兄,其实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室之内,两颗心,无处话安慰。
如履薄冰的白王室,未来何在?
八宝香炉中沁出醉人的香气,袅袅白色烟雾上升然后扩散不见,似有似无的隐隐桃花木香气后是涩涩的干枯味道。沉默良久,白云霆才听见面前人说:“王兄,没有子嗣的白国王室还能留下些什么?”
白王无嗣,白王室又还能存在多久?
这是质问,也是无奈,更是痛惜!
薄薄的白色香雾模糊了凌波公主的面容,这一刻,白云霆恍然间才明白,他以为单纯的妹妹,从来都是他以为而已,天真烂漫的凌波公主,只是表象罢了。白王苦笑,原来,他许诺兄长的诺言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没有子嗣的白王室还能留下些什么?
白云霆沉默,许久,他深沉的眸子拂过眼前女子,他声音低沉却字字铿锵的告诉她:“连家几代数百年的谋划,我们白家也等的起!”
等的起?
凌波公主漂亮的皮囊下从来不是一个蠢笨的灵魂,哪怕身处后宫,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现在的局势。此时此刻,难得的只有她与王兄独处的时候,有些话她不吐不快,她怕错过了,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起身上前一步,直面白王,连声质问:“靠什么?靠游离在王室与连家之间的公子顺一脉吗?还是早已被吓破胆的公子岩一脉?”
她说:“等下去?等到连家彻底取代白家吗?”
她声声控诉:“我们还有等的时间吗?”
她继续向前,离座椅上的白云霆半步之距,语气越发急切,“王兄你确定在连家如此防备的情况下,王室还有机会?”
她半蹲在白云霆脚边,仰头发问:“我们还有下一个几百年吗?”
她说:“连家肯给我们下一个几百年吗?”
……
白云霆一直坚守的信念,一直为之努力的动力,在凌波公主一句又一句的话语中摇摇欲坠。可是,这些话不足以身为白王的他放弃了他奉为圭臬的持守了一辈子的信条,只要有一丝希望,身为白国的国主,他都不会放弃。
最终,白云霆只回了一句话,他说:“不然呢?”
不然呢?
香炉里的香盘耗尽,白王早已离去,凌波公主还维持着刚刚半蹲的动作,直到坚持不住,腿脚麻木,颓然倾倒。她的脑海里却一遍遍浮现出白王离开前最后的告诫:“灼灼,一个连千延,一个连千旭,寡人不知你作何筹谋,但寡人知道哪怕有一丝一豪的希望,兄长们及先祖们的牺牲与枉死都是值得!”
值得?
兄长泉下有知的话,怕是同意的吧?
可是,她偏偏不要——
为了未来一个虚无缥缈的遥不可及的可能去委曲求全,远不如放手一搏的复仇来得痛快。眼泪一瞬间从凌波公主的眼角滴落,她的面上却浮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父兄面前她向来骄纵,想必到了地下他也不忍苛责她吧?这一刻,眼前流泪的女孩和十多年前的那个哭泣的女娃娃重合,只是再没有一个人会去哄她。
宫廷深深,看似无忧无虑的白国明珠的凌波公主也不过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