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兰轩定定地望着这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男子:剑眉星目,玉颜丹唇,本应是极为昳丽的容貌,却因其气势生生弱了三分;金冠束发,玄衣蟒服,原是极为尊贵的衣饰,依然遮不住他本身的肃杀;明明五官极佳,却因其棱角分明、唇薄如纸,凭添一分冷冽,削减二分精致;嘴角含笑,无端透出半分杀机。公子靖不愧是站在至高点上的人,三言两语足见其风采。闻言,兰轩回他:“齐王公子十数人,世子也无愧‘公子靖’之名。想来,齐国也早已是公子的囊中之物。”
齐王儿子的名字中皆含‘靖’字,但提起公子靖,唯一人也。齐王未立太子,齐王诸子中以嫡子齐靖宇为尊,众人以世子呼之。兰轩这大不敬的言论一出,众将默然,唯未明眉头上扬,只是他自始至终立于一侧,和众人一般未发一言。
面对这诛心之言,齐靖宇面色稍霁,“公主真是个妙人儿。”事实是一回事儿,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哪怕齐靖宇无惧人言,涉及储位之争,他总该表明态度。
兰轩反问:“世子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呵,公主说笑了。”
“不仅齐国是世子的囊中之物,怕这天下也逃不过世子掌心罢——”兰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此言一出,除未明之外众人哗然。要知道,天下已经分裂了数百年,锦国虽亡,却不代表这九州就是齐国天下,一时间整个大殿空阔无音。
齐靖宇面色不变,良久吐出一句话来:“未明,你且带人退下。”
未明深深看一眼兰轩,目中的意义晦涩难懂,但他终是没有开口,率先抬脚走了出去。
随着未明的动作,其他人也尾随其后,井然有序的退了出去。
兰轩垂首并不理会众人的动作,只是出神地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似是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在听到这句话时她蛾眉轻展,轻声道:“韶音,你且出去。”
“公主,奴婢……”韶音刚想说些什么,在触及兰轩此时凌厉的眸子时硬生生止住。
殿门轻轻关上,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大殿里很静,他们可以清晰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两人的视线都没有落到对方身上,很明显都不打算打破此时的宁静。
明明已经决定留下,一时间兰轩还是思绪纷飞,此刻,她已然忘了周遭种种,她想起父王,想起母妃,想起璟珺,也想起阿姊。
她的母妃曾是父王的妻子,却不是他的王后,封号中的‘宸’,对母妃而言何尝不是莫大的讽刺,从两情相悦到渐行渐远的恶语相向,曾经的美好破碎成冰,最后化作伤人的利器,徒留悲伤。而父王所滤种种,随着锦国的灭亡更像一场笑话。于璟珺而言,若是知道锦国亡了,该是瞑目才是!也因着锦国,明明阿姊晴岚早就有了心怡的男子,却不得已远嫁秦国。想着想着,兰轩又兀自笑了起来,早知锦国会亡,父王何至于娶王后白氏,母妃何至于贬妻为妾,璟珺又何至体弱,在秦王已有王后的情况下阿姊又何至于联姻秦国……
闻及笑声,齐靖宇好奇侧身发问:“不知何事搏得公主一笑?”
“笑我锦国这耗尽十数代君王心血,辛苦维系了两百多载的社稷,因着不肖子孙的不作为走向覆灭——”锦国虽然是亡在父王手中,但是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这个不肖子孙的不作为走向终结,面对世人眼中绝了锦国社稷的齐靖宇,兰轩却并不恨他。
不肖子孙?说的是你,还是锦王?这样想着齐靖宇却不曾发问,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屏风之上,说着和之前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依靖猜测,屏上之画乃公主所为。”
“咦,世子何以见得?”
“除了公主所作,难道望岳阁中会随随便便摆一具不知名的屏风吗?”望岳阁虽为后宫所辖,地理位置却是直通前朝,最早为平王王夫明诺的居所,也是裕王年幼所居,在子嗣不丰的锦王室,更是默认的太子东宫。
“世子说笑了,”兰轩的视线也转向屏风,反问齐靖宇:“就不能是先祖?”
“难道靖说错了?我以为若是先祖的画,不太可能堂而皇之的做成屏风。假使是先祖时的屏风,为表敬重,到了后代手中也做不出这样随意用于日常。”说着,齐靖宇指向屏风上的画,“当然,以上所言都经不起推敲,靖作此推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屏风的材质是纸质而非绢帛,众所周知,纸出现不过百余年,而绘制这画的晴空纸更是近些年才出现,画作笔触尚且稚嫩,由此推断,这望岳阁中的画作大概率是公主幼年所绘,不知靖说得可还对?”齐靖宇转过头来看向兰轩,那凌厉的目光似是想把她看透,这画中万里河山是你的志向吗?
兰轩似有所感,看向齐靖宇,眼神不避也不躲,她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豪竞折腰。千里江山图,阅千里风光;海天风浪涌,淘世间英豪。我曾经沉溺于这九州的绚丽风光不能自拔,到头来却发现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神州天宇下引人陶醉的无穷光景。我的心很小,天下虽大,中原虽美,可我却装不下……”
齐靖宇看着眼前的千里江山图,一时也惘了,这避重就轻似乎是答非所问回复,又恰恰什么都说了,他不懂,是什么让曾经有着剑指天下之愿的锦兰轩改变了所想所愿?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更长,齐靖宇才开口道:“锦国有公主在,不该亡才是。”
“世子过奖了,华阳何德何能敢与世子匹敌?”
“公主,你若是男子我定不会让你活着。”这一刻,齐靖宇双瞳深不见底,但这话有几分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兰轩微楞,随即面上浮过一丝浅笑:“世子不怕我成为第二个金初阳吗?”
“公主会吗?”齐靖宇嘴角轻扬,“公主若是想成为金王,今日我就不会出现在华阳。”顿了顿他又说:“靖不明白,公主既已坐视锦国灭亡,现如今为何还要留下?”锦兰轩的种种行为,令齐靖宇困惑不已,是什么让曾经以继承锦国为己任的锦兰轩改变了想法?又是什么让她在锦国灭亡后矛盾的选择留下?
为什么?此话换来了兰轩的缄默不言,不是没有答案,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说什么?说她眼睁睁看着锦国走向灭亡而无动于衷,然后,一夕亡国,却理所当然的想要报复造成亡国的奸臣贼子吗?明明罪魁祸首是她啊?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不憎恨,明明、明明父王那么信任孟庆,为什么叛国的会是他?时至今日,兰轩也想不出那个曾经被她称作老师的人,究竟为什么会变得面目全非?
现实就是如此慌缪,锦国的灭亡,嘲笑着他们父女的有眼无珠。
许久,齐靖宇听她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要报复罢了。”
齐靖宇才不认为兰轩留下是为了跟他寻仇,明明锦国灭亡是一场交易才是。那么,是什么让兰轩有此误会?齐靖宇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并加以试探:“报复?要知道锦国可是灭在我的手中——”
“自然不是,只是不甘心被背叛罢了。”敏慧如兰轩,也不曾察觉齐靖宇话语中的微妙,毕竟,谁能料到为锦国几乎葬送了所有的父王有朝一日竟真的会放弃了锦国呢?
齐靖宇进一步试探:“背叛?”
兰轩言:“孟庆背叛了父王,背弃了锦国,又岂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公主这是在强人所难。”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不知道锦国灭亡的真相。齐靖宇视线从锦兰轩身上扫过,淡淡叹一口气,神色莫名,语言极具误导性:“尽管他的做法我不敢苟同,但他作为齐国的功臣我是万万不能杀他的。”此刻,所有的违和之处都有了合理解释,齐靖宇恍然,原来这场为全天下上演的亡国大戏,自始至终,想瞒得只有一个人。
那么,要揭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