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对于清晏五问,慕容熙是不担心的,但答得令各方皆心悦臣服,他也是费了一番心力。高台之上,慕容熙胸有成竹的挥毫泼墨,君子端方,从容不紊,一袭月白色长衫,世家公子的气度显露无疑。与慕容熙这个人一般,他的字也少见锋芒,却不缺风骨,慕容家左右逢源,是局势如此,却不是他们要作墙头草,某种程度上,慕容家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梁国叶家?叶家在待明主,慕容家也在待明主,与叶家不同,叶家还是属于梁国的叶家,而慕容家却是属于九州。初代元天子感念先祖执宰匡扶社稷有功,分封先祖于慕容之地,子孙遂以慕容为姓,而慕容家也从来不曾忘过匡扶九州、辅佐明主的志向,历代元氏方国,从不缺慕容家子弟为相。都说谢家是相国之家,慕容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谢家先祖谢祈被誉为‘丞相之祖’,又有谁记得最早丞相一职是因着先祖执宰而设,丞相这个名字最初的由来是执宰辅佐元天子啊!不是慕容家愿意左右逢源,而是这天下尚未一统,慕容家还未等到他们的明主。
笔走龙蛇,文不加点,一盏茶的时间,寥寥千字,慕容熙交出了属于他的答卷,慕容家也无愧其名,他用他的才华昭示世人,慕容家不逊谢家,而他奉上的回答震撼九州,也令天下人不自觉的心悦诚服。
手里拿着递上来的传抄的慕容熙的文章,秦启尊神色复杂,继而无奈大笑出声,他说:“好,好,好,不愧是与谢家齐名的慕容家!”
与慕容熙的字迹不同,慕容熙所书内容却是锋芒外露。有关于秦王的提问,慕容熙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却正是秦启尊想知道的。
其文也只有开头算是在回答秦启尊的提问,开头点出文王幼子虽类己,年幼是其弱势,出身亦是弱势,更重要的是长子乃嫡出,名正言顺,年幼的爱子敌不过已长成的长子,文王以幼子之身登位,是祁王一手造就,而文王显然来不及了。而之后,大段的文章严格说与此问无关,却正是秦启尊最想知道的,真正引秦启尊唏嘘的也是这部分,这无疑是秦启尊的心病。慕容熙甚至大胆预测秦国未来局势,直指秦国目前的困局,他大胆的跳出立嫡立长立贤的固有藩篱,以秦启尊类比文王,委婉又直白的告诉了秦启尊,他与文王相似又不同,慕容熙犀利的点出,已如今的局势,除非贵妃有子,哪怕是养子,否则此局无解。都说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贵妃若有子,哪怕是养子,也是当之无愧的秦国继承人,假使他未来年寿不永,太后垂帘听政,秦国也可安然数十年。
曾经也有一人,也曾委婉暗示过他,却不如慕容熙的大胆。不过这倒不是谢瑜不如慕容熙,而是他们身份不同,谢瑜毕竟是他的臣子,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真是大胆呢!虽说慕容熙说得也是事实,但这样直白的不加掩饰的说出来,也是因着秦国的未来与慕容熙无关。说实话,子嗣不成器,秦启尊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但是都被锦晴岚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血脉至亲,若贵妃有子,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那个女人连锦国社稷都不在乎,他又怎么敢指望她对一个名义上的养子费心思?
想着贵妃这个女人,秦启尊也就顺着心意去了贵妃所在之处。
难得的,一向喜怒不浮于面的锦晴岚在生气,歪倒的桌椅,撕碎的信笺,这一地的狼藉,如她的内心一样不平静。
他怎么敢?连千赫怎么敢依旧如所有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和她通信叙旧?可笑,他以为她还是曾经那个容易被骗的傻姑娘吗?感情?对于纸面上的对往日的追慕怀念之语,晴岚一个字也不相信。早干什么去了?不说她嫁给秦启尊之前,就是她到秦国这些年来,这么多年不见思慕,直到如今她亲临商丘,倒是提起感情来了。他爱她?他们之间无爱,他给她的是欺骗,她对他也只剩愤恨。
很早之前,在晴岚还不曾放下的时候,她也曾自欺欺人的欺骗自己,她爱的那个少年,那个为她嘘寒问暖的千双南,已经永远死在了她最美好的时候。对于年少时的心动,留给晴岚的只有满身伤痕,因为他,她失去了至亲,没有了家,最终也丧了国。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时至今日,留给晴岚的只有悔不当初——
在今日之前,晴岚以为时间已经足够将这段感情磨平,她已经能做到以平常心对待连千赫,可是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信笺,看到这熟悉的笔迹,她心中的怒火却是怎么也压不住。哪怕多年未见,连千赫依旧足够了解晴岚,区区数语,他依旧能轻易挑动晴岚的心神,哪怕这感情是生气,是愤恨,是后悔……
这是怎么了?于宫人的噤若寒蝉不同,面对这满地狼藉,秦启尊从容坐于上首,对着她直接问了出来:“爱妃,这是何故?”
晴岚一向自制,可这一刻,哪怕是面对秦启尊,她依然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恨,她咬牙切齿恨恨道:“白国连家——”她一向漂亮的面容此刻倒有几分狰狞,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她双手握拳,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对着秦启尊道:“大王,妾要白国亡!”既然白国存在,连千赫才有恃无恐,那么她就毁掉连家的依仗。
“不计任何代价?”
“不计任何代价!”
四目相对,晴岚眼中的执着清晰可见。
秦启尊再问:“哪怕寡人要一个孩子?”
秦启尊以为晴岚会拒绝,没想到晴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她是这样回复他的:“只要大王肯立即发兵灭了白国。”哪怕怒火中烧,晴岚依旧不失精明,这一刻她愿意豪赌一场,眼见白国之后数年稳定,若一个孩子可以换来白国覆灭,连家破灭,哪怕身处无情的秦王室,她也愿意生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
晴岚的失态及作此决定的原因不作他想,每一次都是因为连家,因为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此刻,秦启尊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辨,有欣喜,有失望,有难堪,有愤怒,有恼火……种种滋味夹杂其间,难以辨别。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秦启尊问晴岚:“连家就这般可恶,可恶到为了连家覆灭,爱妃竟可以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
“陛下明知故问,妾一直以来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是啊,就如她嫁给他一般。她一直爱恨分明,秦启尊倒不是认为晴岚还对连千赫留有余情,他了解她,她不是个愿意回头的人,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不甘心她一直对连千赫耿耿于怀。
见秦启尊迟迟未曾给出答案,晴岚再次开口问他:“王上答应吗?”
得到了一直以来最想要的结果,反倒是秦王迟疑了。发兵白国,此时于秦国利益不符,她是个聪明人,他骗不了她。更何况晴岚此生最恨欺骗,设局骗她反而会将几乎与秦国一体的她推远。最终,他无奈叹息:“爱妃,你知道的,秦齐金如今就如鼎的三足般稳固,现今的局势,最起码此后数年,这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终究不可能吗?
得到秦启尊回复,晴岚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多一些。
虽然如此,哪怕知道注定没有结果,秦启尊依旧不死心的对晴岚画出大饼:“如今发兵白国不现实,但是针对白国做些什么给爱妃出出气还是可以的,不知爱妃拿什么回报寡人?”
晴岚闻言直接嗤笑出声:“为了妾出气?”晴岚摆明了不信,心情糟糕的她根本不想和秦启尊打太极,她直接不加掩饰的呛他:“别说得这么好听,一切为了秦国的利益,所谓的为了妾身,也不过是同时与秦国有利,一切与秦国无利的事情,哪怕妾费劲心机,大王也会阻拦的。”对于秦启尊所言,晴岚一个字也不信,正如当日阻止她因连千赫下达的屠城之举一般,秦国利益之前,其他都要靠后。
“火气别这么大,”面对晴岚不给面子的举动,秦启尊选择包容她,他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对杵在他身旁的内侍吩咐道:“还不快给你们娘娘倒杯茶消消火,瞧你们娘娘的火气都对着寡人来了——”
内侍讨好的为晴岚奉上一盏茶,对于秦启尊递上的台阶,晴岚也就顺着坡下了,私下不给秦王面子这种事情,也是需要适可而止的。
此刻,火气勉强下来了,但于晴岚言,这一切还没完。晌午之后,气温是一点点降了下来,但晴岚心头复仇的怒火却越烧越旺,足可燎原。
不同于秦启尊更关注于秦国一问,金初阳一拿到慕容熙的策略,最先看得不是金国的一问,却是最不好回答的齐国一问。
策论结构严谨,也很恳切实际,可谓字字珠玑,一如其所书的白国灭亡一问。一国灭亡,肯定是方方面面的,更何况如今依旧繁盛的白国。齐靖宇问了八个字,慕容熙的回答也可以以一言而盖之,那就是最后所书的‘内忧外患,国小则罪’这八个字。不同于前人所答,慕容熙所书内容可谓言少意深,振聋发聩,其亮眼处不在文采,也不在博大,而在于一言直指本质,他所书内容更是无一字废话。就这个问题而言,慕容熙算是讨巧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是唯一切中白国要害的。白国若灭,始于何哉?国小就是它最大的罪过,内忧也好,外患也罢,都敌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过,白国最大的罪过便在如此。
看完,她不自觉长叹一声,他是国士之才,可惜不为她所用。
金初阳既欢喜慕容熙的聪明才智,也讨厌慕容熙的聪敏难缠,她和慕容家几经博弈,却不曾讨到半分便宜,应该说在和历代金国国主的博弈中,慕容家可谓经验丰富。庸主自有庸主的对付方法,昏君自有昏君的应付手段,明主自然也有明主的对待之道。就金初阳本人而言,她是不讨厌慕容熙的,甚至是欣赏他,但作为金国的王,慕容家却使历代金王如鲠在喉。
作为世家之首的慕容家,位于金国境内的慕容家,却选择在他国出仕,这无疑是在下金国的脸面,但慕容家千年以来皆是如此作为,金初阳倒也不觉得冒犯,她介意的是慕容家对金国朝堂避之不及的态度。文王时慕容家也不是没有在金国居过高位,那时慕容家虽不曾认文王为主,对金国也算尽心尽力,但自谢家一事后,在九州一统前,终究慕容家与金国再难恢复从前。慕容家出仕多国,唯独对祖地所在的金国最是谨慎小心,哪怕金初阳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过错,于九州来看终究是金国不能容人。哪怕金初阳继位后,她对慕容家多有优容,无论是阿姊的下嫁,还是历年的赏赐,不可谓不厚待,还是无法改变这一局面。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待金国的招揽,有谢家的前车之鉴,慕容家始终无动于衷。
看完齐国一问,对于其他几问,金初阳只是略略扫过,就递给了一旁的常错,她问他:“常错,你说这回答公子靖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