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话一出口,白灼灼自己也很吃惊,她想她也许是真的醉了,否则,为何在此时此地问出这般不合她身份的话题?但她又清楚的知道,她没醉,或者说没有完全醉过去,她就是想问一问,眼前这些对九州局势如数家珍之人对白国的看法。她太想知道了,哪怕在她的谋划中,连家和白王室很大可能会两败俱伤、结果未知,若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负罪感能小一些,她终究是白国的公主,到了地下,她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父兄她没有错,不是她结果也会如此。面对在场之人一双双打量的眼眸,白灼灼不光不曾惊慌,她甚至直起身半跪着捧着桌上的酒坛为自己倒酒,酒水从高处落下倾泻进酒杯,杯满,酒水溢出杯,在桌面形成一洼酒痕。然后,她不曾坐下,而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借着这朦胧的醉意,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醉了也好。
这是醉了?
也该是醉了,否则的话以灼灼的性子又怎么会突兀的参与讨论并问出这一问题?叶九歌起身夺过白灼灼的酒杯,她无奈笑笑:“灼灼,你醉了——”
见此,锦兰轩也好,金初阳也好,都抱以善意一笑。
唯独白灼灼摇头,“醉了?我没醉,”她晃着叶九歌的胳膊,撒娇道:“叶姐姐,你告我嘛——”她仰着头,执着的要一个答案:“说嘛,说嘛,叶姐姐,我想知道呢?”酒意上来,仅有的那几分清醒却告诉白灼灼她需要一个真相。而醉了的白灼灼究竟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又有几分醉,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面对白灼灼的娇憨神态,叶九歌还真有几分招架不住,这问题太过复杂,真不是一言可以概括的,但要叶九歌哄骗她,叶九歌还真做不到。叶九歌哄她:“灼灼,你醉了,我们休息好不好?”叶九歌空着的那只手食指勾一下她的鼻尖,却不曾骗她:“灼灼,不是白国一定会亡,而是九州一定会统一,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也许是我们下面那一代人,总归不会太久。”
白灼灼神色迷茫,她不解发问:“为什么啊?”
见无人作答,白灼灼也只能对着叶九歌继续使小性子,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叶九歌的胳膊,继续追问:“为什么啊?叶姐姐,你说说呗,为什么啊?”
说说?叶九歌踯躅,说及白国的局势,在灼灼喜欢的人是连家人的情况下,她总觉得对眼前的小公主太过残忍。
熏红的醉颜,娇嗔的声音,再加上白灼灼惹人怜惜的眼眸,总归让人心疼,最终,出人意料的是回答她的会是金初阳:“这天下已然乱得太久了,寡人也好,秦王也好,公子靖也好,哪怕是我们的继任者也不会放任这天下再这般乱下去,一统山河,本就是为王最大的使命。白国存在与否,一看白国的内部平衡是否会被打破,利益允许,三国不介意就此瓜分了白国。再看这三足鼎立的局势什么时候会被打破,无论那一足失衡,利益在前,九州一统便在眼前。”实际上,金初阳这话说得还算委婉,对着白灼灼那尚有一丝稚气的面容,金初阳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那为什么她又会回答呢?
眼前的凌波公主和叶九歌撒娇的样子,一如当年金初阳和哥哥胡搅蛮缠的模样,昔日她便是这般和哥哥相处的,而只要她想知道的,哪怕是国家大事,她最终都会得偿所愿,次次如此,从无例外。金初阳最初的政治素养,完全是哥哥一手灌注的,她的哥哥最是开明,哪怕母后不止一次对她议论朝政表示过不满,在她我行我素拒不悔改的情况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总归是明白的。看着凌波公主眼神中的执着求教之意,金初阳就像看见了往昔的自己,在叶九歌左右为难的情况下,她索性就替其答了。
于金初阳言,清醒的痛苦的活着,好过糊涂的无知的过活。但金初阳也明白,不是谁都会愿意活的清醒又痛苦,在哥哥身死之前,她也和凌波公主一般浑浑噩噩,不知东西,那时她对朝政也算关注,却并无执着。因此金初阳顿了顿,又安慰道:“不过,小公主你也无须担心,白王和连家既然已经僵持了这么多年,这平衡不会轻易打破,在这方面,双方利益一致,双方都想白国好,那么总有人会退一步,哪怕继续维持的是表面的平衡。三足鼎立的局势最起码这几年不会轻易变动,现在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而小打小闹的试探,动不了白国的根骨。”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不过金初阳属实不会安慰人,最后这番话绝对是适得其反的存在。不过,还不待她人开口,便见白灼灼松开抱着叶九歌的手踉跄着坐在叶九歌身侧,她似是喃喃自语:“是吗?那还挺好……”说完,她几乎已经半歪在了叶九歌怀里,“挺好,挺好,喝——”最后一句,声音轻不可闻,她阖上的眼眸掩去了眼中将要溢出是湿润。该来的总该来,终归她不可能放弃复仇,白国如何,她是顾及不了,只希望白国会真的无恙……原来她真的会成为白国的罪人啊,但事到如今,她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白灼灼真的太想要报仇了!知道真相,她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累,这一刻她不去想其他,选择彻底放纵自己醉眠过去,梦里不会有这些令她痛苦的纷纷扰扰。只一会儿的功夫儿,就只能听到白灼灼她那绵长的浅浅的呼吸。
白灼灼的酒品还算不错,除了那段让叶九歌几乎招架不住的撒娇,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她窝在叶九歌怀里,乖的不行。见白灼灼睡着,叶九歌轻轻将白灼灼抱起,见状兰轩将铺在上首椅子上的大氅铺在毛毡上,叶九歌以腿作枕,小心翼翼将白灼灼安置躺平。好在铺着的毛毯足够宽大,这方帐篷也并非作行军之用,地面早以木板作支撑,虽够不上奢华享受,加上毛毡上铺着的厚厚的大氅,白灼灼倒也睡得安然。醒着的三人对视一笑,见白灼灼睡得还算舒心,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金初阳也再一次抛出了橄榄枝,不过,这一次不是对着叶九歌,而是锦兰轩。她说:“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公主看寡人如何?”
锦兰轩不曾想过金初阳会真心招揽她,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金初阳的客套话罢了,听到金初阳这般直白的招募之言,她才发现金初阳竟然是来真的?
金初阳会招揽锦兰轩,这不奇怪,事实上,从今日会面开始金初阳就觉得锦兰轩比叶九歌更容易招揽,再怎么说锦国是齐国灭的,她当真可能不介意吗?无论如何,锦国都灭了,既然她无心称霸,辅佐齐国也好,辅佐金国也好,又有什么区别?想起昔日公子靖拿与常错的同窗之情打感情牌撬她墙角一事,在有机可乘的情况下,她不介意报复回去,反正不成功也没有什么损失。试试呗,锦兰轩这般出色,万一就成功了呢?
四目相对,目光灼灼,半响儿,锦兰轩只一句:“可惜,我不曾先遇到金王。”她语气里的惆怅是遮掩不住的,若是她最先遇到的是金初阳,或是不曾碰见齐靖宇,对着金初阳构建的美好蓝图,她一定会心动的。
只一句,金初阳所有的劝揽之言再也说不出。自知招揽无用,然金初阳依旧不甘心,她忍不住对着锦兰轩发问:“公主到底看好公子靖什么呢?公子靖给的,孤王也给的起,公子靖给不了的,孤王依旧给的起。国仇家恨在前,寡人究竟输在哪里?”这既是属于金初阳的不服输,也是金初阳一直以来的疑问,这般国仇家恨,真的能做到全然不在乎吗?锦国灭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随着金初阳的发问,空气一下子静默下来。
说实话,此事不光金初阳奇怪,叶九歌也好奇,只不过碍于她与锦兰轩的交情不便发问。正如此时,叶九歌还在绞尽脑汁的想着是不是说些别的岔开话题缓解一下此刻的尴尬氛围。
事实上,作为当事人的兰轩并不觉得被冒犯,她只是不知如何回答,从何时说起,又说些什么。
思忱良久,正待叶九歌想要开口时,就听锦兰轩说:“大概是大王您比他更磊落,不会设计逼迫我不得不入局。”说这话话时,锦兰轩是笑着的,这不过那笑有几分无奈。锦国灭亡她实在是无从说起,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她说得也是事实,哪怕她对着齐靖宇动心,她也清楚的知道,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赖齐靖宇的逼迫算计。
更磊落?金初阳想过锦兰轩会推诿,会搪塞,唯独不曾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她竟然会输在太磊落上?想想常错对公子靖的评价,似乎也不奇怪,终归金初阳虽有不甘,但她对锦兰轩更多的是欣赏,也并无挑事儿的意思,虽有疑问,在锦兰轩不想多谈的情况下,无曾进一步对此事步步紧逼。
买卖不在情谊在,招揽失败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并不妨碍她们聊别的,对于锦兰轩和叶九歌心中的九州天下,金初阳同样感兴趣,甚至在白灼灼醉眠之后,无须顾及她,谈及白国局势更能放的开。若是白灼灼知道她睡着后她们会放开谈论她最关注的白国局势,她就不该装醉,而是装睡。若是她此刻清醒着,她也许之后就不会继续选择那般决绝的复仇方式,可是,对着这当世顶尖的人物,不是真睡,顾及到白灼灼,她们又怎么会真的谈论与白国相关的事情呢?时也命也,只能说命该如此,此刻,不同于之前对白灼灼的委婉,三人声音虽轻,谈及白国却要不客气的多。
叶九歌其实挺费解的,一年不见,锦兰轩对白国的成见可谓是与日俱增,她不解的挑眉问锦兰轩:“白国惹你了?”无怪乎叶九歌好奇,完全是锦兰轩对白国的恶意太过明显,明明上次见面,还不是这样。
若不是事实不容置疑,金初阳真的会怀疑是白国灭了锦国,而非齐国。看来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听叶九歌发问,她也微微斜首看锦兰轩,话说,一个云山公主,一个华阳公主,锦国的这两位公主,是不是对白国的恶意太过了些?
“白国没有,可是白国连家有,连家依附白国而在,那白国自然算是惹了我。”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兰轩点头,“我对白国没意见,但对连家有意见,若是覆灭连家的前提必须是白国覆灭,那也只能拿白国给连家陪葬了。”说这话时,兰轩罕见的郑重,她在明确的告知金梁两国,尤其是金国,她与连家有仇。有些话,点到为止,某些方面,连家更能代表白国,而以金初阳的聪明,在利益允许的情况下,应当不介意利用她共谋白国。
只是你和连家有仇吗?想想秦国的贵妃,想想昔日差点遭到屠城的白国连山城,锦晴岚的态度显而易见。哪怕如此,金初阳却不曾发问,事实如何,待锦晴岚来了自然就知道了。金初阳只是举杯,对锦兰轩祝福:“寡人祝公主得偿所愿——”
兰轩举杯与金初阳碰杯,道:“也祝大王得偿所愿——”
酒杯相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如梭,不知不觉已近晌午。待姜维询问一会儿的午宴是否这般随意,还是如之前安排,兰轩恍然发觉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了,遂起身拜别。金初阳诧异,叶九歌不解,因腿被白灼灼枕着之故,叶九歌不便起身,即便如此,作为东道主的她还是忍不住作挽留:“正宴尚未开始,仲宣何故离开?可是我招待不周?”叶九歌倒不怀疑锦兰轩故意别她面子,只是来都来了,谈论正酣,无有缘由,锦兰轩忽然告别,惹得叶九歌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是她招待不周之故。
兰轩摇头,她说:“今日我很欢喜,只是时间到了——”然后她郑重一揖,再之后从容转身,将拒绝的意思表达的彻底。她边走边说:“希望他日有缘,我们依旧还能把酒言欢。”虽然不舍离开,兰轩还是将拒绝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
见兰轩去意已决,明白劝说无用,无论是叶九歌,还是金初阳终究不曾开口再三劝阻。背对着叶九歌,对着锦兰轩离开的方向,金初阳目光复杂,念及迟迟不曾前来的锦晴岚,再看看坚定离开的锦兰轩,这对至亲的姐妹关系究竟如何?
前后脚的功夫儿,几乎是在锦兰轩刚刚离去,秦国的贵妃锦晴岚就到了,此时正宴才算刚刚开始。五个人的聚会,终究只能聚齐四人,只是此番热闹的午宴却于锦兰轩无关。
1.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宋·欧阳修
2.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道德经·第五十八章 春秋·老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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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三十三章 试问天下落谁手,不让须眉问鼎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