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过半,各宫的灯火大多已经熄了。
林絮一人行在昏暗的御道上,面上从容不迫,内心已是翻江倒海:杨琛他居然敢找个假刺客蒙骗皇帝!实在是太大胆了!
将计就计,利用遇刺之事反向施压,将陛下的注意力引向太子党争之事。如此一来,羽林军在宫禁方面的失误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个老狐狸,他果然早就与魏澜同流合污了。
林絮银牙暗咬,双拳紧握,不自觉地越走越快,然而快到宫门口时,却又好似突然泄了气一般,猛地停了下来。她颓然靠在暗灰的宫墙边,抬头望向天际掩于黑云后的白月,眼中少见地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一股庞大的无力感朝她侵袭过来。
入了这暗流涌动之局,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里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魏澜魏琳琅罪大恶极,朱明熙亦未必完全可信。就算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她如愿得到了想要的,日后就有能力驾驭住这些心机深沉的老家伙吗?
靠梵花铃拖住朱明熙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
林絮脑中千头万绪,轻叹口气后,掏出怀中捂得温热的木哨,握在手心静静抚摸着。翠玉珠在月光的照耀下,内里绿带缓缓流动,像是璞园清秀娟丽的一带山水。
“我以为你会劝我。”
“曲姑娘这么多年尚且拦不住你,这短短几日,我又怎么做得到?就算我能强带你走,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你日日困在过去的执念中,人在心不在而已。”
林絮双手拢着木哨,将它放至心口处,像是抱了一捧即将消融的冰雪。
不知贺兰行至何处了,可有收到她的信?
时至今日驱使她的,不单单是谢家一户之仇,更还有这宫里宫外无数屈死的亡魂。若放任魏相在宫里一手遮天,不管日后谁当皇帝,都会变成他们的傀儡,延续他们的恶行。
红玉姐已走上了这条险路,她也不能半路退缩,哪怕希望再渺茫……也要放手一试。
林絮沉下气,闭上眼,静静等着内心驳杂纷繁的情绪平复。就在她闭眼默想之际,墙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鞋底单薄,行走时有衣裙摩擦声,步伐轻捷异常,踏地几无声响,这不是普通宫女的脚步声!
身后就是东宫,这里除了元福,还有谁会功夫?
林絮双眼一睁,整个人顿时警觉起来,从袖中扯出手帕蒙了脸,三两步翻墙越了进去。
仅在一瞬,乌云向西移去,将月亮彻底盖住了。四周一片漆黑,只余下东宫微弱的烛光在冷风中颤抖着。
他还没睡吗?
林絮眉心微拧,屏气凝神,一步一步朝主殿走去。然而她还未踏出第三步,一点白芒闪动,亮如天际寒星,刀锋已到了眼前!
她心中一惊,一个后仰避过了这刀,随即扣动指间环戒,扬出银丝就朝那人缠去。
对方见林絮带了暗器,干脆利落地丢下匕首,速退数步,扭头就逃了。匕首落地,发出“哐啷”一声,在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林絮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刚蹲下身准备捡起凶器,肩头便被压上了一柄软剑。
“谁?”是元福的声音。
林絮无奈站起,转身扯下面巾,面无表情道:“是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元福听出她的声音,将软剑收起缠回腰间,狐疑道。
林絮冷哼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匕首:“东宫里有刺客,你没发现?”
“殿下突发癔症,我忙着照顾他,哪有空看外面有没有刺客?”元福不耐地觑她一眼,面上尽是嫌弃之色,“你来得正好,进来把殿下的病治了。”
“为何不叫御医?”
“他不准。”
……
漆黑一片的大殿内,烛火不安地上下蹿动着,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元福右手拢着莲花灯,身体向前探去,急切地看着卧榻上面色发红的人。只见朱明熙双眼紧闭,手死死抓着被褥,指节用力到泛白。他额头上冒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双唇颤抖,一开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林絮半坐在榻边,眉头紧锁,一脸严肃地扣着朱明熙的脉:他的身体积弱成疾,平日里虽山珍海味地补着,内里却还是太弱。单靠望闻切,她一时辨不出这是何种病症。
见他吐气愈加微弱的样子,林絮垂眸思索片刻,心一横,对着元福吩咐道:“拿个盛热水的铜盆来。”
此人本就气血不足,若再贸然以刺血法疗之,说不定毒没排尽,人先没了。她只能用内力稳住他的气机,再以金针刺穴,将瘀积阻络的恶血邪气尽数排出才好。
她脱履上榻,将朱明熙扶起坐在自己身前。二人离得极近之时,只听朱明熙嘴唇微动,小声呢喃了一句:“父......父皇......皇姐,皇姐......”
听到这话,林絮施针的动作一顿,心情复杂地瞥了朱明熙一眼,随后在他周身各大穴位处捻上金针。
随着数针落下,朱明熙闷哼一声,出声略微大了些:“痛......”
“刺穴怎么会痛?殿下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元福刚一走近就听到他的呻吟,不由急得团团转,手一抖差点将水都洒了出来。
林絮面色不改,又在他手指“商阳穴”、“少商穴”两处各扎了一针,淡淡道:“可能是良心上的伤在痛吧。”
“……?”元福将铜盆放下,忍无可忍地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你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杀了你。”
林絮扯了扯嘴角,拿起匕首在朱明熙五指指尖轻划了几刀,冷哼一声道:“元公公犯不着现在就要我命,殿下要是今晚熬不过去,你我都活不了。”
“你!”元福被她气得一个倒仰,转身对壁强忍下胸中怒气,“牙尖嘴利,真不知道殿下留你在这做什么。”
万事俱备后,林絮运起内功,将手掌抵在朱明熙后心,缓缓送过内力,助他顺气吐纳。
“咚……咚。”乌黑粘稠的鲜血从指尖流下,砸落在盆中,将清澈的河水染得一片狼藉。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林絮收掌起身,将他轻轻放落在榻上,扒开衣领仔细瞧了瞧他的皮肤,又低头瞥了眼盆中的黑血,道:“他这症状持续很久了,为何不找太医治疗?”
“我不知道,等殿下醒了,你自己问他吧。”元福摇摇头,擦干朱明熙身上的细汗和血珠,又从柜中找出一件轻柔细软的长衫给他换上。
这一来一回的折腾间,朱明熙眉头皱起,张嘴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悠悠醒转了过来。他睁眼便看到林絮立在一旁盯着他,脑子不由一混,反应了片刻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追着贼人进了宫,刚巧遇上你发病,就前来一观。”林絮指了指他五指包裹的白布,干脆道。
见到四周的情状,朱明熙已明白过来,默然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脸去:“夜已深,苏司撰先回去吧。”
林絮置若罔闻,踱步到床榻的另一边,盯着他的眼睛询问道:“你知道东宫有奸细,对吗?”
朱明熙闻言,面色一沉,话中带了一丝威严之气:“苏盈,你是在质疑我……”
“我是怕你死了。”林絮双臂抱胸,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五石散药性燥热,虽能暂时增强人的体力,却也带了不可解的剧毒,会使人皮肤灼痛、心智迷乱。你体内本就埋了梵花铃之毒,又用五石散强行压制,两毒一会,不出一年便会有性命之忧。”
“别人用来暗害你的东西,你反而奉若至宝,装作不知道似的用着。太子殿下,你这是饮鸩止渴。”
还未等朱明熙反应,旁边的元福已是一脸震惊,不可置信地说道:“五石散?!殿下你……”
“我没事。”朱明熙朝他摆摆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你发现什么了?”
见他并不否认,林絮便知自己猜对了,摇摇头,缓声说道:“我只是诊出你有五石散中毒的症状,再结合方才的窥视者,猜测有人给你下毒而已。殿下这些天的饮食均是由我负责,贴身穿的衣物我方才也检看过,并未发现任何异样。除了这些,我想不出这毒还能下在哪。”
听完这番话,朱明熙轻叹口气,朝元福招了招手,示意他将搁在地上的莲花灯拿过来。
林絮机警聪慧,看到这副景象,一瞬便已心中了然:“原来是在蜡烛里,好巧的心思。”
“自梵花铃之后,我再也没有焚过香,平日入口、近身之物也是经过多重筛选。”他挑下一抹黄色的烛蜡,放于两指之间细细揉捻着,“如此数轮盘查下来,便只剩下这些日日都要使用的蜡烛了。”
“与梵花铃的阴毒相比,这些五石散已是很好,除了害我偶犯癔症外,还留下了许多旁的好处。”
他的神色无悲无喜,娓娓说着攸关自身性命之事,语气波澜不惊,好似只是在闲聊时,偶尔谈及了他人的故事。但若听者细细品味,不难发现这其中带了一丝近乎癫狂的嘲弄和自讽。
林絮在一旁看着,心中忽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身为皇子,竟不惜服用五石散这种臭名昭著的东西,只为了追求一副看似健康的身体。
他竟然……这么在意。
她抿了抿唇,沉默良久后,突然问了一句:“是魏琳琅吗?”
“除了她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元福在旁已是憋得气闷,不等朱明熙回答,率先忿忿道。
“看来你已经见过杨红玉了。”朱明熙瞥见她松动的神色,眸色暗下来,像是松下一口气,又好似重新紧上了心。
他凝视着灯中跳动的火焰,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心不可凭,女色焉足恃。她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才会如此急切地想做点什么。”
话语落下,在空旷的大殿中荡出轻微的回声。林絮一言不发,双臂抱胸靠在床柱边,安静得像是一座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长舒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后宫之事我会替你解决,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把那些蜡烛扔了,以后按我的方子服药。第二,动用你在前朝所有的势力,除掉魏氏一党。”
“好,我答应你。”
林絮得到他的应允,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路过元福时,她脚步一顿,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元公公驻颜有术,这么多年容貌倒像是从未变过。若宸妃娘娘知晓,想必会弃了她那舍近求远的法子,前来向你讨教。”
听到这话,元福身子微微一僵,面色阴沉下来:“当年你只有七岁,也记得我的长相?荒谬。”
林絮看到他瞬间阴鸷的眼神,会心一笑,眨眼道:“我的记性一向很好。”随后,她摆摆手,一阵风似的飘远了。
“殿下……”
“无事,她应是随口一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