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登时脸色一变,林絮脱履上塌,倏地钻进了帷帐中,杨红玉随即将床幔掩紧,把高头履笼在裙下,整个人端坐在了榻边。
门外的谈话声持续了一会儿后,绣云推开殿门,将秦瑞领了进来。只见他满脸笑容,快步走到杨红玉身前,弯身一礼道:“陛下马上就要到了,请美人准备接驾吧。”
杨红玉一怔,下意识起身,回过神后又坐了下来:“不是说,去宸妃娘娘那儿了吗?”
“这个......”秦瑞顿了顿,眼珠滴溜溜一转,“陛下御驾本已到了披香殿,但心里还是念念不忘杨美人,于是便又折返了。”
杨红玉心知此话半真半假,便也不再多问,只点头道:“好,我这就准备,多谢公公。”
送走秦瑞后,杨红玉掀开床幔,一把将林絮捞了出来,附在她耳边道:“你从后面跳窗走,等陛下和仪仗……”
然而让二人意想不到的是,杨红玉话还没说完,门口便传来了几声轻响。
皇帝已经到了!
她顿时紧张起来,顾不得说太多,只指着偏殿焦灼道:“那儿有张屏风,快去!”
“吱呀”一声响,含光阁殿门大开。朱懿一身绫袍,脚步轻缓,披了满宫月色而来。
他还未看清含光阁内的情形,便闻到一阵幽香扑面,低头一瞧,怀里已是软玉温香:杨红玉长发垂地,未施一簪,竟只穿了一袭单衣,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一旁跟随的宫人见状,机灵地低下头,回身掩上殿门,快步退了出去。
乍见她少有的出格举动,朱懿心中一暖,方才被宸妃拒之门外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温柔笑道:“爱妃今夜怎的如此热情?”
杨红玉从他怀中挣出来,羞郝地掩面一笑,生气道:“妾本已睡下了,忽闻陛下驾临,按捺不住心中之喜,这才失了礼数。陛下若要取笑,妾日后……”
“哎,这样更好,你总是太规矩。”朱懿爱怜地揽住她,拉她到床边坐下,“孤到你这儿,才觉得这心是静下来了。”
听到这话,杨红玉心中一动,眼神往左飘了飘,随后乖顺地靠在朱懿肩头,轻声道:“心不会无故起波澜,陛下方才去哪儿了?”
“你呀......哈哈哈。”朱懿闻言一怔,扭头见她略带不满的眼神,朗声笑起来,“宸妃若有你一半的灵巧,孤也不会如此头疼了。”
他叹了口气,揽了杨红玉上榻,靠在床头闭眼道:“魏相遇刺后至今还未痊愈,他病了多久,宸妃就对孤生了多久的气。今日,杨琛刚把抓到的刺客送往刑部,魏世宣就向孤请旨,进宫告知她魏相的近况。”
突然,一道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从偏殿传来。
杨红玉本就紧着心,如今乍然听到这一声,吓得后背全是冷汗。她紧抿双唇,小心翼翼地瞥了朱懿一眼,见他似是并未听到那声响动,依旧自顾自说着话,这才放下心来。
“孤本以为她消了气,谁知今夜前去,仍然被她拒在殿外。”这位青年帝王微睁了眼,静静看着床顶繁复的雕花,语气波澜不惊,“宸妃说,自中秋宴后她夜夜惊悸难眠,时常梦见她与父兄被群鬼纠缠,不得解脱。如此多日,她已形容憔悴,羞见天颜。”
“她还说,全因父兄在朝中风头太盛,无端惹人忌恨才遭此横祸,求孤少宠信他们,以后也莫要常去见她了。”
朱懿闭了闭眼,淡声道:“习惯了她往日大胆骄矜的模样,如今乍然听到这等恭顺畏怯之语,一时竟叫孤不知如何是好了。”
听到这番话,杨红玉垂下头,眼中浮现出一丝嘲讽之色,沉吟道:“宸妃娘娘这样说,莫不是那刺客的身份有异?”
“你倒是敏锐。”朱懿扭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今日早朝,大臣们都为这事吵翻天了。”
原来杨琛追捕多日的女刺客乃是太子宾客唐文广的一个家奴。她勤快干练,又身怀武艺,在府邸做工时曾与唐文广有些交情,可惜还未爬上侍妾的位置就被唐夫人赶了出去。
家奴被抓后,声称自己是受唐氏夫妇指使,明面上是被驱逐出府,实际上是作为杀手养了起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秘密刺杀魏相。然而她中秋宴失手后,竟被一伙蒙面人追着灭口,仓皇逃脱后才自行前去刑部认罪。
“唐大人为何要派人刺杀魏相?二人曾有过节么?”杨红玉见皇帝双唇泛白,拾起软衾盖到他身上,皱眉道。
朱懿拢了拢软衾,随即轻叹口气,道:“唐文广年纪虽不大,却是前朝留下的老臣,受先帝之命教养熙儿的。然而先帝去世后,他不甘心待在东宫,曾表示想入中书省为官,却被魏相当庭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此,唐文广便一心辅佐太子,再也不提此事了。”朱懿皱了皱眉,轻轻摩挲着被上凸起的刺绣,“二人相安无事多年,唐文广......倒不至于再起事端,非要置魏相于死地不可。”
杨红玉听完方才林絮的说辞,心中便已有了计算,坐起来跪到朱懿身后,一面为他揉着双肩,一面轻声问道:“那唐大人对此事如何说呢?”
“自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了。”朱懿想起今日早朝时的乱象,无奈地摇摇头,“唐文广坚称自己从没养过杀手,那家奴是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才会被杨琛收买来诬陷他。”
“朝臣们各执一词,就此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还提到了结党一事,七嘴八舌吵得孤头疼。”
朱懿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扭头瞥见杨红玉一脸认真的神情,冷不丁问道:“爱妃对此事怎么看?”
听到这话,杨红玉心中一惊,手上动作顿了顿,后又镇定下来,微笑道:“陛下心里已有了处理之法,还问妾做什么?”
“广纳谏言,是帝王治国之策。”朱懿抓住杨红玉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你也不必紧张,只当与孤闲谈便是。”
他天生体弱,双手大多时候是冰凉的,时不时会带点温热,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远看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水,近观又如变幻莫测的深海。
杨红玉静静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垂眸思索片刻,斟酌道:“妾见识的少,想的也少,只觉得大臣们在此事上小题大做了些。”
“小题大做?”
“且不说那家奴所言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这事儿也不过是臣子间的私人仇怨而已,何以就涉及到了党争?此事一不涉国政,二不害民生,陛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杨红玉顿了顿,继续道:“听陛下方才所言,各位大人都是大梁的柱石之臣,却因一家奴之言闹得相持不下,使得朝堂平地起波澜,实在是......叫人费解。妾久居深宫不懂朝政,却也知只有前朝后宫一条心,陛下才会安乐。”
“如今唐大人之事一出,大臣们争执离心、互相猜忌,宸妃娘娘也因此心灰意冷,甚至说出了让陛下放弃良臣这样的话。如此一来,前朝不宁、天子不安,大梁百姓又如何能安居乐业?无风不起浪,借此事煽风点火之人,才是其心可诛。”
听完这席话,朱懿眸光微动,垂眼盯了她许久,随后又出一语:“唐文广乃是太子宾客兼太子司直,一举一动皆可透露出东宫之意。太子先前便与魏相在保田法上有所分歧,此事一出,朝中起了不少言论,说太子是为了铲除政敌、独揽变法大权,才派唐文广暗中行此事。”
“许多话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杨红玉弯身跪在他面前,忍着膝上隐隐泛起的疼痛,眉头微蹙道,“陛下与太子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殿下是什么样的性子,自然是陛下最清楚。朝中大臣性情不同,各执己见,向陛下进言是他们的职责,而陛下心有沟壑,当是有自己的思量。”
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她的眼神真挚坚定,双唇一开一合,清晰又坚定地说着心中语。朱懿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听着,一时间竟恍了神。
“陛下,大梁朝数百名臣子,其中有孤臣、有谋臣、也有佞臣。孤臣刚正不阿,出言逆耳,乃是为天下舍己身。此类人心胸坦荡、满腔孤勇,可用不可亲,亲之则易使其失之孤直,沦入平庸。
谋臣之中又有谋公者、谋私者。谋公者将无双智计用于正途,善谏言、懂进退,系君王之左膀右臂;谋私者受私心驱使,剑走偏锋,多以诡诈之术行卑劣之事,需君主尽心引导,方能成才。
然此二类均意在谋,心有多窍而意志易变,是朝臣中能力上佳者,可用,却亦不可不防。佞臣乃君主身侧之小人,善谗言媚语,喜广播谣言,结党营私、害君害民,是为国家之蠹虫。”
“陛下身处其中,必遭千般言语侵扰、受万种关系掣肘,千万要细心思量,不可轻易失其心志,受人摆布。”
悠悠之言犹在耳畔,朱懿回过神来,忽地笑了:“你和阿姐倒是不谋而合。”
“阿姐?”杨红玉一愣,不解道。
朱懿将她拉进怀里,往后一靠,长舒口气道:“就是重华宫的德妃。阿姐为人低调,深居简出,不常在宫中走动。你才入宫没多久,估计还没见过她呢。你俩性子相合,过些日子是她的生辰,你挑个好东西送给她,她必定更喜欢你。”
说完,他挑开帷幔,揽着杨红玉侵身而下,贴在她耳边呢喃道:“爱妃有句话是大错特错了……若上天垂怜,你能为孤生下个小皇子,他才是我血脉最近之人,而不是太子……”
“陛下!”一声惊呼后,帷幔轻动,紧随而来是一阵细碎绵长的衣料摩擦声。
与此同时,含光阁的偏殿闪过一道黑影,后窗猛地掀开又合上,是一只矫健的野猫窜过窗沿,倏地钻进了黑夜里。
星月黯淡,干冷的夜风穿过重重宫门,扑醒了殿前昏昏欲睡的值夜宫女。
宫女迷瞪地揉揉眼,还未打上哈欠,便被身下冰冷的石阶冻了个激灵。她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勉力站起来,待看见金轮正急匆匆往这里赶来,又忙一躬身,双腿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
“嗒嗒。”金轮并未注意,只垂手低头,踏着小碎步进了披香殿。
“娘娘,陛下去了含光阁。”
鸳鸯戏水的屏风后,魏琳琅斜靠在榻边,随意披了一件藕色外衫,正百无聊赖地搅玩着炉中的香粉。她肌肤丰泽,雪白胳膊上套了层层叠叠的金臂钏,随着拨弄的动作一晃一晃,在烛火的照耀下煞是好看。
这些日子她似是又丰腴了些,金臂钏上下滑动两圈后,停在臂弯处不动了。
浓腻刺鼻的甜香充斥了整个宫殿,金轮屏气凝神,才堪堪压下自己忍不住咳嗽的**。
不知过了多久,魏琳琅蹙起眉尖,将香勺往边上一丢,道:“你说,杨红玉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我吗?”
金轮闻言一怔,反应了一会后,才明白她说的意思:“娘娘为何这样说?杨美人不是因救了陛下才......”
“你在跟我装傻吗?”魏琳琅转头,冷冷睨她一眼,“苍岩岭的猎物一向都是喂了药的,甚至这次为了讨陛下欢心,上林署令孙豪还特意在饲料中加了不少定神的东西,那头雄鹿怎么会在陛下靠近时突然暴起?”
“杨红玉乃是内廷司闱,非是能够随意调动的宫女,又为何会出现在游猎的队伍中?还恰到好处地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三言两语搬弄是非,让陛下猜疑到了孙豪头上。”
“这……”金轮话语一顿,沉默下来。
魏琳琅站起来,缓步踱到金轮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探究之意一览无余。
金轮被她盯得头皮发麻,面色僵硬地笑了笑,问道:“娘娘盯着我做什么?”
“做女学士,纠察嫔妃、教习经史,真的那么好吗?”魏琳琅眨眨眼,不解地问。
她性子阴晴不定,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让人措手不及的话来,金轮早已习惯了她莫名的相问,顿了顿道:“大梁内廷,只有陆尚仪勉强够得上女学士之称。婢子是娘娘的贴身宫官,平日干的都是些奉帘梳洗之事,怎么会知道做女学士是什么感受呢。”
“那你想离开披香殿,另谋出路吗?”
“不想。”
见金轮一脸从容的样子,魏琳琅也失了试探的**,随意摆摆手,回到床边坐下:“听杨崇丘所说,杨红玉心心念念的就是去陆文君那儿,她是恨我误了她的仕途,才入后宫让我不痛快。”
“可身为宫官,即便做到六尚之首,也不过五品而已,哪有如今正三品的美人好呢。她能走到现在,应该感谢我才是。”
“宫官于陛下只是君臣,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而嫔妃和陛下是夫妻,也是君臣,关系要比宫官复杂多了。”金轮听出魏琳琅话中的疑虑和鄙夷,面色不改,只细致地铺好绣衾软枕,轻声道,“或许杨美人起初不求其他,只是想单纯做些什么呢。”
“人人都有自己渴求之物。就像......德妃娘娘喜欢佛法,在重华宫边上添了几座佛堂,还常邀慧明大师入宫品茗。柳昭容的苏绣了得,与祝尚功私交颇好,二人常常一起切磋技艺。”
“娘娘没有很想做的事情吗?”
听完这番话,魏琳琅眸光微动,沉默许久后,平静道:“我非做不可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金轮闻言,霎时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娘娘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累了,你下去吧。”魏琳琅面色沉下来,侧身向内,冷冷道了一句。
金轮很识趣地住了嘴,认真将帷帐拢好塞进褥子里,又去墙角灭了灯。就在她准备离开之际,身后忽地传来一句:
“你给东宫那人传句话,让她做好准备、见机行事。很多事情,可以开始做了。”
“......是。”
这一章卡了好久,真的不太会写宫廷戏[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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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清平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