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风的车子还没有到城堡,远远地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周夏。
他刚一停,对方立即上前拉开车门,说:“开车!”
陆世风起初还以为对方生气,因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或是昨晚的粗鲁。
谁知周夏却笑道:“我觉得你好像身体有点不舒服,咱们回家吧。”
没有问为什么,更没有问去了哪里。
一时之间,陆世风反而觉得不解释点什么,都有些过意不去。
他喃喃道:“这里种了好多花,我可能碰到了什么花粉。”
周夏没接这茬儿,只让陆世风换位置,好让自己这个更专业的司机来掌握方向盘。
车子重新发动后,他才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良状况,比以前要严重些?”
确实,陆世风这次停药后,不仅之前的症状加重,还重新增加了一些新的病情,比如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和身体着力点都痛得不能碰,或者说一些感官的迟钝。
这种各类病症综合爆发的局面,自儿童时代就成他的家常便饭,陆世风早就习以为常。
周围的人都说自己是人生赢家,还有什么好抱怨。
这种话听多了,有时他也觉得没有权利再去诉苦或是寻求帮助,只能习惯性忍受。
所以这次,他也故作轻松笑道:“家族遗传病嘛,是和财富一起打包留给我的套装。”
他语气中有种小心翼翼藏起的自卑,忍不住微微向人露出一角后,却又怕被嫌弃,只能装作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自嘲。
周夏听出那句回答里的百般滋味,想了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世风看上去困得不行,说完这话后便躺到后排座,很快就睡着了。
周夏减慢车速,回头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远处变小的城堡,不由叹口气。
他的心情很复杂。
那人向来优越感过甚,有时相当令他着恼。
可当他的某种自欺被窥破,露出些微可怜,却也让周夏感到惆怅。
毕竟,在一段关系里,谁都希望对方永远有魅力,看不到落魄的一面。
周夏又有些羞愧,为自己的无法分担,同时还有些释然。
因为只有心甘情愿地自我暴露,才属于敞开心扉的情感。
他们到了今天这一步,或许才真正地开始,慢慢走近对方的内心。
第二天是周末,中午周夏回了趟自己家。
老周问:“人口质量管理局和你的一年之约到了,你打算继续回学校读书了吗?”
一年,还真是飞快。
周夏道:”我先去问问那边,有消息就和家里说。”
老周点头道:”别担心钱的事儿,你大学学费,还有结婚的钱,我都攒好了。”
周夏想说些什么,老周示意他听自己先讲:“你爷爷、姑姑,还有我都吃国家饭,养老金够用,将来不用你操心。等小美结婚时,你给她包个大红包,就行了。”
周夏脱口道:“那怎么够?姑姑对我那么好,简直和妈差不多了。”
老周笑着点头说:“你有余力,当然更好。”
周夏试探着问:“假如我亲妈以后来找我呢?”
老周斩钉截铁道:“不会!”
周夏问:“你说她不会来认我?”
老周忙道:“我的意思是,她不会特意找你为她出钱养老,她不是那种人。”
周夏心里一热:他们虽离婚,但并不肯说对方坏话,自己的父母都是君子。
哪知老周又说:“当然,我希望她最好不要来找你。”
周夏心里一冷,觉得还是先不要提遇见邵太太的事儿。
可他实在很想知道父亲是如何看待过去,便问:“老爸,你以前当特种兵时,有过卧底同事吗?”
“有,确实有人去做卧底,和对方混迹大半年,结果就是我们已经不清楚这人是哪一方的人了。”
周夏难以置信道:“你同事自己怎么想?”
老周笑道:“不会有卧底告诉你是什么感觉,反正工作中卧底的三观都会渐渐地发生巨变,需要一直有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能纠正,否则很难恢复。”
见儿子一脸的不解,他解释道:“你以为大脑是一张纸,完成一幅画后不想再要,擦掉它就可以了吗?不会的,总会有一些痕迹,渗透到你的一言一行当中。何况那位同事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卧底界限,即使任务完成了,也很难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这些话听上去似乎意有所指,周夏忍不住问:“我妈呢,她就做过卧底。”
老周看上去一点不惊讶,顺其自然地接过话,回答道:“她不适合当军人,因为她非常感性,又任性,当然她的专业素养还是很高的,一旦缠斗起来,也许不是最勇猛的,但常常最有耐心和柔韧性,就算打不过,也能拖死对手。”
周夏笑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这么厉害!”
老周突然道:“算啦,这些事情以后你还是亲口问她好了。”
周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已经见过了,也聊过你。”
老周看上去一点不意外,而是轻声道:“你有空多亲近下她也好,你妈妈还是有些本事的。“
离家后,周夏又从海德拉接了个单子,去市中心的莉莉安商厦取货。
莉莉安是老资格的奢侈品商厦,不过令它盛名远播的,不仅是里面的百货、餐饮,主要是中庭的一座圆柱型水族箱。
它不是常规水族箱,而是一个高达24米巨无霸,箱体由高分子聚合物制成。
里面饲养着热带鱼、鳐鱼,还有那种超过一米长的银龙鱼,甚至连水母和章鱼也有,加起来有数千条。
每天水族箱的七彩灯一亮,照耀在由各类水草、火山石、珊瑚礁布置的水底世界,不时再有一个打扮成美人鱼的潜水员与“鱼”共舞,真是绚烂多姿。
听说围绕着水族馆的餐饮座位都一票难求,要提前很久才能订到。
但周夏一直不喜欢这个水族箱,因为鱼腥味太明显了,普通人可能还闻不到,可谁叫他有只狗鼻子。
这次刚进入商厦没几步,离中庭老远,他的鼻子就开始不舒服了。
然后又听到一种“嗡嗡嗡”的噪音,简直弄得他耳朵疼。
周夏立在原地,仔细打量了不远处的水族箱,半晌才发现噪音的来源,应该是水族箱里的增氧泵发出来的。
为向这个巨型水族箱提供氧气,每天要耗费很多电,对于电力紧张的马里亚纳州,不仅需要财力,更需要人脉,真得很奢侈。
见他皱着眉头在观察水族箱,边上有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说:“资本主义很荒诞,对吧?”
周夏摊手一笑,又摇了下头,这才走开。
就在他取好货物,都要离开时,他忍不住又朝那巨物瞥了一眼——耳中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砰”,吓得他当即摆出防御性姿势。
只见波浪从不远处迎面扑来,简直像小型海啸一般。
画面一转,四周全是水,里面夹杂着各种碎片,以及上千只挣扎跳动的鱼,正源源不断地缓缓向外流去。
等他缓过神,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眼前依然歌舞升平,原来刚才的一切无非脑海中的画面。
周夏后退一步,环顾四周,心说难道这里近期要发生意外?
这一惊一乍的预测,真是叫人难受啊。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差点撞到一个人,原来是西门吹牛。
这家伙一直没参加骑手联盟,算是游离在”组织“外的骑手。
周夏本着充分尊重人的原则,从不干扰他,还特意叮嘱过队友不要找茬。
此番再见,周夏招呼了他一声便继续赶路。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只听吹牛小声道:“你表情不对啊,又预测到什么了?”
周夏有些意外,毕竟,知道自己这金手指的人不多。
他没理吹牛,而是继续朝一楼出口走。
这时,他乍然听到了“砰、砰、砰”的三声枪响。
声音从身后不远处的洗手间里传出来,还带有回声!
周夏蒙在原地,直到看见商场的人都开始尖叫和逃窜,各个店铺都在急忙关门。
他出于本能,这才跟着大家一起跑。
当务之急是先藏起来,免得持枪者大规模无差别扫射。
路上看到个洗手间外,之前那位穿格子衬衫的男士正在招手让大家进去躲藏。
周夏想也没想便朝里钻。
进去后,人人都朝隔间里跑,好像那扇薄薄的门就能提供额外的保护似的。
周夏动作飞快,很快便抢到最里面的隔间。
那是个专为残障人士准备的隔间,马桶比其它的都要大,周夏麻利地跳上马桶盖,想了一下,并没有把门锁上。
万一待会还有人想挤进来呢,他不能只顾着自己。
这时他才有空回想起刚才的一系列行径,觉得很搞笑。
羊群效应真是强大,自己怎么都没动脑子,就跟着人跑进来钻隔间了?
万一持枪者辗转来到这里行凶,那真是一枪一个准啊,谁也跑不掉。
不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两声枪响。
比之前两次更大,也更近。
几分钟之后,外面悄无声息。
洗手间内发出“吱嘎”一声,随即是脚步声响,应该是有人从隔间大着胆子出去了。
周夏还在琢磨要不要乘机也赶紧出来,只听见“砰”的一声,随即就是“啊”的惨叫。
洗手间原本还有些悉悉簌簌的声音,这下全没了,安静得有些瘆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心如擂鼓。
周夏却觉得有些奇怪,既然有枪声,还这么近,他怎么一点huo药味都没闻见?
这时,洗手间大门口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听上去镇静得很。
周夏判断这人应该就是枪手。
他似乎在找目标,尝试着去拉每个格间的门。
当然,毫无例外地,每扇门都锁上了。
就在周夏担心枪手会不会兽性大发对着某扇门一通扫射时,他突然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枪手停在了最里面隔间的门前,也就是周夏藏身的那一间。
完了,这人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周夏心中哀嚎,什么狗屁倒灶的金手指,关键时刻毫不显灵。
终于,厕所门慢慢地被拉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刚才身穿格子衬衫的男人。
他用枪指着周夏的脑门,面无表情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