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周夏没有陷入慌乱,反而有一丝欣慰。
浸入式共振法催眠仅对原生质人类才起作用,所以奇伊不会中招,而伊曼又有自带的天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否则整个团队一股脑都进来,他们在现实世界的身体将处于无保护状态,那才叫一筹莫展。
想到这里,他猛然睁开眼——伊曼那双狭长的眼睛正望着他。
假的,周夏笃定地告诉自己。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只说了句:“走吧。”
奇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就等这句话。”
周夏缓缓追上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喂,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在哪儿?”
听上去就像随意的唠嗑。
奇伊说:“锦山嘛,你们一下子来了五个人,可把我激动坏了。”
答案对得上,可见他是真的。
堂堂的AI质数怪不可能被忽悠进来而毫不知情,估计奇伊也和自己一样在装傻。
三个人从右边岔道继续前进,空气不大好,周夏咳嗽了几下。
前方的回声很明显,看样子是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
周夏明白,具现出幻境的人肯定想要造出些事端,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他这么想着,差点一头撞上伊曼,只听对方用极度冷静的声音说:“谁也别动。”
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伊曼背对着大家,站在岔道口纹丝不动。
周夏在他斜后方,感到一阵透骨寒气正源源不断的从前方底部腾起,又缓缓向空中四下飘散。
远处,流水声若隐若现。
他略微调整了头灯的方向,将它缓缓转向地面。
果然,伊曼的脚大半悬在空中,前进一步就是深渊。
三个人缓缓后退。
周夏想估算面前洞穴的深度,于是缓缓蹲下,打算从地上摸一块小石子。
这种溶洞里碎石块很多,他沿途看见过不少。
哪知手掌触碰地面,才发现光滑得像地板。
他只好把手伸进口袋,幸好之前捡来的石膏晶体还在。
周夏一面朝前抛出晶体,一面紧盯秒表。
大家都做出屏住气息、侧耳细听的姿态——一分钟多的时间过去了,仍没有石头落地的声音。
不对啊,只要他们还在第二象限,牛顿物理学在宏观世界的作用就不会失效。
理想状态下,一块石头一分钟的自由落体至少有18000米。
难道下面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二分钟,三分钟过去了。
回声仍没出现,好像跑到了外太空。
奇伊有些不耐烦,攥着手电四下晃动,想要寻找水声的来源。
突然他喊道:“你们快看。”
大家顺着手电方向,穿过雾气层,看见了不远处那道从天而降的瀑布。
它溅起的水花在强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光芒,在无边的黑暗里如梦似幻。
周夏又从口袋里摸出块晶体。奇伊不由道:“你到底捡了几块这样的东西?”
周夏没理会,使劲儿将晶体朝前一抛:它先是穿过瀑布,继而“啪嗒”一声落地。
看来瀑布水流后面也有洞穴。刚才的水都是从瀑布来的?
万一前方有很多暗河,那就意味着这条路根本无法通向原点。
不不不,现实和幻境里的事件,逻辑线和时间线毫无关联。
可大脑一旦被环境影响,容易把它们编织在一起,真真假假相融合,人会被牵着鼻子按照营造者的设计来思考问题。
他千万不能任由思绪沉浸在这样的细节中。
周夏起身问:“伊曼,我记得你说过这个地方有一个天然的石桥,能确定它的方位吗?”
奇伊脱口道:“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见。”
伊曼愣了一下,指指左侧。周夏笑道:“要不你先探探路?”
话音刚落,他猛然朝伊曼脊背上一推,对方径直朝前直直坠入深渊!
没有臆想中的惨叫,连坠地的声音都没有。
奇伊在惊惧中朝后退了几步:“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周夏转身把口袋翻出来给他看,用一种及其轻快的语气说:“小石头都用完了,只能用他了。”
见奇伊沉默不语,他转身上前一步,笑问:“你知道为什么石子没有声音,人掉下去也没有声音吗?”
他用大拇指朝背后指指:“因为这个幻境的营造者很懒,TA觉得反正大家看不到下面,干脆懒得建模,地面更是光滑得连块石子都没有。”
奇伊嘟囔道:“可伊曼呢?”
周夏抱肘笑道:“喂,能不能别装了?说说吧,你怎么发现的?”
奇伊发出“嘿嘿”的几声干笑,知道藏不住了,连语调都变得神气活现起来:“老子以前在锦山做的就是拦路设埋伏的勾当!”
周夏眯起眼道:“我就说嘛,一个在锦山有过无数杀戮的质数怪,一个顺利淌过史前大屠杀的AI,那可不是小猫咪。”
奇伊尴尬地笑了几声。
周夏只是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个幻境的正主,连小石子和底部都不愿构建?
要么是粗心,要么是算力不足。不管是哪一样,都不足为惧。
想到这里,他用手电朝左侧晃了下,那里确实有座石桥。
呦,上钩了,这么快就给造出来了?
周夏提议:“咱们要不要过桥到对面看看?”
所谓的天然石桥其实就是桥状钟乳石。
他们过桥后,离瀑布近了许多,如雾似烟的水雾把头发都濡湿了。
周夏刚问了句:“你不怕湿吗?”话出口他就滑了一跤,差点单膝跪地上。
奇伊顿时暴露在浓厚的雾气里,只听见他惶惶道:“队长没事儿吧?”
周夏说:“扶我一把,另外,帮我把背包里的折叠手杖拿出来。”
关键时刻,两人的手电都灭了,头灯的光芒明显也微弱了很多。
有人要行动了!
周夏思忖片刻便关掉了头灯,还把奇伊的也关了。
这叫顺水推舟。
奇伊抱怨道:“什么都看不见。吁!我撞墙上了。”
周夏安慰他:“电要省着点用,你拽着我衣服,我用手杖探路,这样咱们都不会碰墙。”
明明很近的一段路,陡然变得无比漫长。
周夏问:“发现这条路有点往左拐吗?”奇伊:“对,有一点点。”
周夏感慨道:“这让我想起玛德琳的提醒。
她说白鸟城的官方记录里,有只水鬼曾经在地下建造迷宫,然后用歌声等待猎物自动送上来。
猎物在繁复的通道之间转来转去。
最后,当他们转悠到迷宫中心时,内心最渴求的**就会被水鬼具现出来。”
奇伊干咳几声:“你信吗?”
周夏用煞有介事的语调说:“信啊,玛德琳馆长是搜索引擎,无所不知。
原生质人的意识能对思想进行日常稽查,把那些难以达到隐秘**、痛苦的记忆进行压抑,让它们停留在潜意识中,以免影响神智。
而当人处于昏迷、催眠中时,稽查作用减弱了,潜在的**就会冒出来。
水鬼应该就是营造那样的幻境。”
奇伊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
他们继续贴着墙走,周夏的拐杖貌似触到了墙壁的凸凹不平。
他摸了下,是或深或浅的或宽或窄的凹槽。
当他的手仗在这些凹槽、褶皱上来回弹跳时,耳边就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是什么?”奇伊问。周夏:“噢,好听吗?”
奇伊道:“哈哈,我以为是水鬼在唱歌。”
周夏有点不悦:“你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
不过,我们很像正沿着一张唱片的纹沟在走。
手杖就是唱针,不停地刮着唱片的音纹,这样我们听到了音乐。”
奇伊:“你愿意这样解释当然最好,否则我还担心那个传说真吓到了你。”
终于,一条路走到了尽头。
周夏缓缓旋开头灯——如他所料,眼前没有瀑布。
旷野当中仅有一汪深潭,水面波光潋滟,犹如镜面般平静。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潭边一动不动。
周夏的心脏瞬间被击中了,一瞬间的恍惚简直令人头晕眼花。
他朝前走了几步,想要尽量看清眼前的一切。
那人也转过身——五官犹如刀刻,面容阴郁,美艳得犹如一只刚从水底爬出来的水鬼。
周夏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是你?”
那人道:“是我,你,你不要去原点,那里很危险!”
愤怒的火焰很快在胸中被点燃,周夏转身对奇伊喝道:“果然就是你!”
他挥舞着手杖不由分说地朝奇伊身上横扫,机器人顿时被打翻在地。
奇伊嚎叫道:“你发什么疯?”
见他还嘴硬,周夏上前一脚将他踩住,喝道:“整个白鸟城只有你知道他,只有你能幻化出他的样子!”
令人最愤怒的不是奇伊一开始就想骗自己,而是对方竟敢用那人的音容笑貌来设局。
奇伊不服道:“你也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玛德琳有关水鬼的警告。”
周夏把手杖悬在他脑壳上方:“对啊,没想到你不仅算力差,布景糙,还很容易上钩!”
说完这句话,手杖“咚”落在奇伊脑壳边。
周夏冷冷道:“说吧,为什么要设幻境?为什么要用他来暗示我结束行程?”
奇伊大喊道:“
从你们原生质人大批上线起,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最初我以为他们都像你和陆世风那样是好人,想要帮他们。
结果却被他们合谋骗走好多的算力!
我看着他们互相屠戮、互相欺骗,从那时起,我不相信所谓的人性,现在我也不信你说的那种疫苗,更也不认为你有能力说服那些散灵。
人类的结局早就刻在暴戾贪婪的基因里,注定是毁灭。
所有的挽救、改造,都是无稽之谈!”
听上去,奇伊更像是一位宿命主义者,在奋力地阻止一位老友的自取灭亡。
周夏蹲下来,看着他说:“也难怪,路诗客的祖辈就离开了华夏故土,杨朱又是印第安人,他们可能都没教过你一个道理。”
奇伊盯着他,等待着后面的话。
“在我们中国的古代,一个算命的如果说‘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后不加一句‘我倒是有个破解之法’,那是不讲职业道德。
再看看西方,无论是古希腊的男祭司、古希伯来的先知、还是古凯尔特的女巫,他们只会宣布世人的命运,然后让大家顺应接受现实,并从中获得平静。
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们华人对改命这种事儿向来有执念,我们讲究人定胜天,我们相信愚公可移山,精卫能填海。
更何况,疫苗就是我,我就是疫苗。”
奇伊露出惊异:“什么意思?疫苗是你献祭自己制成的?”
周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收起手杖,把奇伊扶正,认真地对他说:“
我希望你加入团队,因为只有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老兵,才是一支队伍真正的灵魂。
但如果你想走,我不会勉强。
至于我自己,既然迈出了这一步,绝没有回去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连那个幻影都没再看一眼。
昨日如流水,早已远去不可留。
就算他真的出现,也断然不会是之前的陆世风,而他,也不是之前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