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通完全中断的午夜,步行是唯一可行的回家办法。
没想到大半夜的街上还有不少行人。
有的坚持认为核攻击还会来,所以务必尽快找到为数不多的民防设施。
有的人相信核警报已解除,正忙着拖家带口离开民防工程,认为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类人都认为对方才是大傻缺。
街上也有警察,但他们仅要求行人上缴手头的一切通讯设备。
周夏好不容易赶回家,敲开门后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姑姑和小美,爸爸老周都在。
只是父子两个刚说了几句话,老周就要离开,说是要执行任务。
大家安慰彼此的话仅有一句:三天,就三天,忍忍就过了!
真的仅有三天吗?
这是横梗在每个马里亚纳州市民心内的疑问,可没人愿意拿出来讨论,更没人愿意去质疑它。
仿佛那是个肥皂泡,任何的怀疑都会戳破它。
这天晚上异常安静,周夏的身体累得要虚脱,可意识又很兴奋,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好几次都按捺不住坐了起来。
他想去花果园,想要去确定陆世风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可一想到隔壁房间的亲人还需要他保护,就只好先压制住满腔的不安。
三天,再忍忍就结束了,或者等老爸回来后,他再想办法出去一趟。
天快要亮的时候,周夏才闭上眼。
可即便是梦里也不得安宁,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整个世界都湿漉漉。
直到上午醒来,他才发现窗外真是在下雨。
楼下有人在敲锣打鼓,像古代的更夫那样叮嘱大家不要出门,说今天有台风。
快到中午时,风雨越来越大。
老周又回了一趟家,脸色很难看。
他说政府现在担心的不是台风,而是郊区水库。
以前每到雨季,长时间的暴雨后,水库都会开闸放水,以减缓堤坝压力。
可现在没有电,大规模的水库放水根本无法启动。
如果一直下雨的话,水位不断上升,唯有手动人工放水。
清晨警方就开始抽调部分警力去放水,不,舀水。
老周下午也要过去,可他并不敢向姐姐说这件事儿,怕吓到她们母女,但临行前还是告诉了儿子。
这下周夏外出的计划又泡汤了,只能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发呆。
风愈来愈大,雨水被吹得歪歪斜斜。
约莫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从北面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轰。
姑姑问:“这是什么爆炸了?”小美做了个禁止发声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接下来又是一声“轰”,比前面那一声还要响。
周夏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方向,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
因为他猜测到那不是爆炸,而是郊区的水库堤坝承受不住压力后,最终决堤坍塌的声音。
如果真如此的话,除了坐上直升飞机,这座城市里的人任何一个人,此刻都只能听天由命!
他连忙喊上姑姑她们,说:“走,拿上必需品,赶紧去楼顶。”
周夏的判断没错,此刻的水坝已完全决堤,洪水在狂奔流向大海的同时,也在用七米高的巨浪横扫附近的房屋。
这次洪水分为两波,第一波浪潮仅达到人行道高度,看上去似乎并不严重。
没想到第二波浪潮力量十足,几乎能达到三楼的高度。
大水像地震一样撼动着沿途所有的建筑,屋里所有的家具和物件都在移动。
倒霉的人还没有来及得有任何反应,就被汹涌的洪水冲走了。
幸运的人则爬上楼顶,惊恐万分地看着滔天巨浪席卷附近的建筑物、汽车和里面的人。
等到风平浪静时,幸存下来的人环视四周,发现身边景象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洪水肆无忌惮地摧毁了城市的桥梁、公路、公寓。
很快,夜幕就降临了。
救援迫在眉睫,紧张的局面没给任何人留下哭泣的时间。
所有的亲人就像古代战乱中逃难那样,一松手,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
任何两个人只要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就自动进入失联。
道路和建筑都被冲垮了,家做为世界唯一的坐标和锚点,也不见了。
周夏所住的那座公寓楼底部已遭到严重破损,随时有坍塌地可能。
他只好带着姑姑她们辗转来到附近的一个难民安置点,那是个颇高的天台,没有积水,好多人都用塑料布和衣服搭建起了临时帐篷。
食物是配给的,水也很难找到。父亲更是杳无音讯,但他们并没有人主动去打听。
直到这件事过去很久,很多人也本能地不愿意回忆灾难发生的最初几个小时。
大家好像集体失忆了。
这也许是人在心理上开启了自动防御和保护,过于痛苦的事情,不要去频繁地主动提起。
幸好老周第二天就找到了他们,原来堤坝爆炸时他刚好和人换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停电停水的第三个夜晚,周夏终于睡了个好觉。
临睡前,小美问他:“哥哥,没电的感觉怎么样?”
他用尽量乐观的口吻说:“终于不用整天盯着手机了。”
等到传说中电力恢复的那天,周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因为城市的基建早就被彻底摧毁,仅仅是有电有网,并不能立即为城市带来多少起色。
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四处走动。
他这才发现好多住宅区都被洪水连根拔除,花果园绝大多数公寓楼都倒塌成泥,陆世风更是丝毫不见踪影。
因为洪水导致的死亡人数过多,断电的太平间早就失去了保存尸体的功能。
不少身份不明的遗体只能被暂时搁置路边,等待着后续的统一安排。
还有大量的失踪者被埋于废墟、泥土。
搜救队伍则一直沿岸边巡逻,不停地有罹难者遗体被冲刷上岸。
随着大规模清理和重建行动的开始,到处都紧缺人手。
周夏也报名参加了搜救队,想借机寻找陆世风。
不过他的任务最开始是在空地上挖葬坑,好将一排排尸体放入坑中。
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尸体,人最好屏蔽掉一切的情感和思绪,麻木地劳作。
回忆和思索是有毒的。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大量尸体没能被找到,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在废墟中慢慢腐烂。
于是周夏又被安排进了卫生队,主要针对废墟进行灾后消毒,以防大量尸体腐烂后引发传染病和瘟疫。
基建失效、道路破损、失灵的通信网络...种种因素使得救援和恢复工作异常缓慢。
这天他背负着药水罐子在消毒,慢慢地来到一片杂乱的住宅区。
沿途都是残垣断壁,他穿行期间,微风鼓荡戏弄着那些破窗户、烂篱笆,不断发出枯燥刺耳的噪音。
远处传来巡逻员的叫声:“旧手机旧电脑不要碰,上交可以兑换水票。”
非常时期,强迫民众缴纳通讯设备,不如用紧缺的纯净水或者粮食来鼓励大家交换。
周夏继续朝前走,离主干道越来越近。
当他离某个白色屋子仅有三米时,突然嗅到一股承受范围之外的气息。
他立马把肺里的空气排出,又走远数米,这才开始呼吸新鲜空气。
每个人对于环境的刺激唤醒,感受程度不一样的,谁叫他的五感更敏感呢。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转回身。
因为那一霎那间的他,就如同教徒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
那个倒塌的白色屋子里,似乎有样他非见不可的东西。
推开扭曲的铁门后,一股更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
周夏徒劳地拉了下衣服领子,试图抵挡这味道的冲击。
屋子原先的层高至少有五米,应该是个复式楼,一楼的家具在洪水里浸泡了好几天,冰箱里的肉食全倾洒在地上,臭味应该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他四下打量,总觉得这里剩余的不该仅是这些垃圾。
这时,一个闪烁的红点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断电这么久,人对任何与电有关的东西都很敏锐。
周夏想,或许是一个有锂电池的电器,经历了灾难后仍然在顽强地发光。
他走过去,用洒药的喷头敲打了一下那玩意儿。
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盖子经受不起这样的震动,啪嗒落在了地上。
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台完毫无损、尚在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因为电源灯分明是亮着的!
对于一个曾经整天泡在网络中、联网设备不离手的现代人,见到一台电脑的后的本能反应就是上去敲打几下,哪怕知道这玩意儿现在等同于违禁产品。
周夏甚至霎那间萌生出要把它带回家的冲动。
他试着点击键盘,屏幕瞬间被点亮。
他激动地随机双击了桌面上的某个图标,瞬间弹出一个对话框,里面仅有一句话:天啊,终于有人来了。
周夏的双手僵在半空。
他第一反应就是合上笔记本电脑,跑出来。
然而电脑又迅速弹出一个新对话框:“你知道堤坝为什么会爆炸吗?”
看上去确实有人在试图和他交流,否则不会抛出这个问题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周夏平复了呼吸,迅速在键盘上打出“你是谁?你在哪里?”
犹豫了一会儿,他才敲下回车键。
那边沉默几秒钟,旋即跳出了答复:“我最初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那里一直在打仗,很多人在互相杀戮,我实在受不了,才躲进这台电脑,然后就与世隔绝。”
根据周夏过往的意识上线经验,他迅速理解了这个答案的真实含义。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TA也上线了,现在被困在这台电脑的局域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