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周自杀的消息清晨传来,全家人震惊到难以置信,随即就冲到了医院。
周夏回想起昨天老老周的种种表现,疑心顿起。
趁着姑姑办理各种手续,联络殡仪馆,他找到负责照顾老人的小护士,问昨天老老周都见了什么人。
小护士道:“你爷爷昨天上午情绪还不错,中午见过你爸爸后明显很低落,后来和你们聊过才转好,晚饭胃口也不错。”
老老周自从入院后,简直就成了医院的重点保护对象,寻常人一般很难接近。
周夏相信护士没有骗自己。
这天一直到晚上,也没见老周出现。
周大花怒道:“亲爹都没了,还加班?”
他们在医院忙活大半天,回家的路上周夏有种预感,老周并应该在家。
果然,大门推开后,屋里香烟缭绕,老周正坐在客厅里抽烟。
周夏把手里的东西朝地上一摔,上前盯着父亲。
随着那一声“哐当”,周大花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叮嘱丈夫把女儿带回房间。
只听老周嘶哑着嗓子道:“
昨天晚上梦见你爷爷了,坐在老位子上吃饭,一桌子菜都是奶奶烧的。
爷爷一口口吃得很开心,满脸笑嘻嘻。
我在梦里好像知道他已经走了,一点不怕。
但怕你和小美被吓到,所以就在边上一遍遍催他快走。
你爷爷吃完最后一口饭,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我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太残忍,毕竟他回来告别,我却总催他。”
周夏不动声色地问:“你只做了这一件事很残忍的事吗?昨天中午你对爷爷都说什么了?”
老周把茶杯重重一放,道:“把我知道的全说了,把你将要去做的事情也全都说了。”
他转过头,对儿子道:“作为一个晚辈,我能理解你们所有人的痛苦,可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支持我父亲的选择。”
周夏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就承认了所有,先是懵了几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的情绪有瞬间爆炸的倾向,可又不相信眼前的男人真会这么做。
突然间,他有点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非要离婚,也更能理解陆世风对路诗客复杂感情了。
果然,感同身受这件事,必须有类似的经历才能体会到。
终于,在暴怒的状态里,他不由自主拎起手边的一把钢管椅,双眼通红,胸脯像个风箱一样上下起伏。
周大花眼尖,连忙拉住他胳膊道:“哎,可别做傻事儿!”
没想到话音刚落,周夏就栽倒了。
做姑姑的慌忙附身细看,用双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强迫他用鼻子呼吸,这才对老周道:“情绪太激动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快叫救护车!”
等到周夏再度醒来,才发现竟然躺在了花果园的公寓,身边仅有陆世风。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但他们从来都不会主动提彼此最敏感的话题,除非对方想。
这次也不例外。
周夏只是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和政府的交易不是儿戏,老周尽管有过特警经验,也有些人脉,但他得到的讯息不全面,更低估了一个政府高官的耐性和决心。
今天普朗特能拿老人的手术做要挟,明天就能在自己其他亲人甚至陆世风身上找破绽、制造破绽。
陆世风问:“你还要按照原计划执行?”
周夏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由回想起那天和老师的对话。
埃尔斯从屏幕上附身望着他,说:“
你要去的地方在几百米以下,已经属于工业潜水领域,涉及到高压生存、分阶段上浮等一系列复杂操作。
打算去的话,接下来你就要经历严格的饱和式潜水培训并学习水下作业。
但真到了那一天,你的身体并无需下水,只要通过网络,将意识连接到一个潜水机器人身上即可。”
靠,这是夺舍吗?
周夏问:“为什么不把机器人直接丢下去,远程遥控它?”
埃尔斯摇头道:“远程遥控实现不了机器人的精细化操作。”
周夏看眼墙壁上的老师,觉得他们之间现在变得有些奇怪,之前和“须叔”那种嬉笑怒骂、畅所欲言的氛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显有了隔阂又强装熟稔的态度。
只听埃尔斯道:“
附近的海域放置了很多的浮标,上面有不同类型的传感器,比如GPS传感器、加速度计、罗盘、麦克风、温度传感器,相机。
我来控制机器人的话,视觉和听觉都没问题,但触觉、嗅觉、味觉,以及通感,都比不上你。”
好吧,这条理由说得过去。
周夏又问:“浮标感应到的数据怎么传给我?难道海底有WIFI?”
埃尔斯笑了:“之前普朗特是能源部部长,主持过专门铺电缆和光纤的海底布设,但工程还没完工,所以目前只能靠水下滑翔机来实施中继通信。”
周夏不解道:“我都披上机器人的盔甲了,为什么还要参加潜水培训呢?”
埃尔斯似乎对这一系列问题早有准备,耐心地解释道:“
你的意识单独上线时,很容易控制不住思维涌现,得有人和你一起在水下,通过聊天什么的转移下注意力。
而且,即使在具现出来的虚拟世界,我们也很难创造出一个太阳西升东落,雨水从地面射向天空的场景。
因为人的大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遵循之前被强化过的逻辑。
思想的钢印一旦形成,很难移除。
让你参加培训,目的就是让你在深海能出自本能地和同伴同频操作。
这么说吧,太空上面人类已经实现了飞船对接,技术很成熟。
但是在深海,人类的技术还没有做到艇与艇对接。
在这种局面下,合作者的默契和理解,就变得很重要。”
交代完这些细节,埃尔斯又道:“现在都清楚了吧?你想拒绝,还来得及。”
周夏点点头,冷不防来了句:“老师,当初给我巨量的海德拉积分的也是您吧?后来您还专门辅导我数学、帮我造防火墙,为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了,现在回想起来,埃尔斯对他的种种照顾,总令他有种临终关怀的意味在里头。
埃尔斯的表情有几分微妙,半晌才道:“因为我在地铁遇害后,线下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你照顾了我。”
然后他的眼珠转了下,看上去有些狡黠,仿佛在问:“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对付这种老狐狸,突发袭击的招数一次或许还有用,再接着问,肯定就问不出什么细节了。
想到这里,周夏笑嘻嘻道:“能接受!再说了,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环呢?”
埃尔斯道:“好小子,这是讥讽我呢!”
临分别前,埃尔斯还不忘叮嘱周夏,说他们将要去的地方靠近B国的原位科学实验站,又叫深渊基站。
既然在两国交界处,这就意味着水下作业的人,动作必须快、稳、准。
否则一旦被B国发现,官方并不方便公开组织大规模搜救。
也就是这个提醒,才令周夏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计划。
他把上述的对话完全转述给陆世风,问:“你会饱和式潜水吗?”
陆世风道:“我有饱和潜水员证书,但并不喜欢进密封舱被沉到海底,太孤独了。”
周夏不信:“你这么喜欢独处的人,也会觉得孤独?”
陆世风把手边的棒球帽倒扣在周夏脸上,仅露出他的嘴唇,轻声说:“那可不一样,‘万径人踪灭’的孤独,和闹市区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是两回事儿。”
周夏感慨道:“为什么鲨鱼、鲸都能在大海里快速上浮,人就这么麻烦,浮上来要花十几个小时!”
说完这话,他想要把帽子拉下来,却被对方扣住手,只听陆世风笑道:“那是因为它们的肺和我们不一样,不过咱们的肺活量也很大,不信你体会一下?”
下海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卢映雪带着周夏乘坐科考船出海,来到指定海域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
天上有积状云,意味着低气压,今天很有可能电闪雷鸣或者瓢泼大雨。
科考船刚停好,就有人过来对着卢映雪附耳低语。
后者听完后立即问:“两个潜水员都来不了了?”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明明海面上大风颇凉,他的额头却开始冒汗。
周夏看到眼里,心说:不错,按照计划进展。
见卢映雪盯着自己,他立即发问:“看我干什么?要是你那边没人,我就自己单独下海。”
卢映雪苦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再找找看。”
周夏坚持道:“你就算找来新人,对我而言也是陌生人,没有一起培训磨合过,还不如我一个。”
卢映雪盯着他,好像想看出来他的真实想法。
周夏道:“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就算了,返航?”
卢映雪背过身,走到远处的甲板上,应该是在向普朗特请示。
等他转身再回来,对周夏笑道:“给你安排了个新的同伴,已经派直升机去接,我们会在飞机上对陆世风进行身体检查,到船上就能直接进密闭仓,准备下水。”
这下轮到周夏吃惊了。
很快陆世风到达,只是和周夏打了个招呼,便进入船上由钛制造出来的全封闭潜水器。
大门关好,开始有人朝潜水器里注入氦气并加压。
透过合成晶体材质的窗户,看见陆世风已经换上宽松的短袖,周夏不由摸了下耳朵和膝盖。
他知道,舱内的气压最终会被提升到与本次任务工作深度相同的水压,也就是21个标准大气压。
在加压过程中,里面的人感觉就像被挤压住了一样,会产生诸如关节疼痛和耳朵痛等症状。
而且吸入氦气之后,陆世风的嗓音也会变,通信系统会对此进行降调处理,以保证水下的顺畅沟通。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只是安排陆世风接应,没有想到他会要求随自己作业。
现在两个人都潜入深海,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卢映雪看下手表,已经中午了,他叮嘱周夏道:“
潜水员在密封舱很容易疲劳,所以你们动作不能太慢。
而且一到深夜,深海的动物会开始进食,也会扰动作业。”
周夏随即被带到潜水机器人前,这家伙形状类似于人体,只是个头要矮很多,四肢都是圆柱状金属。
他之前“试驾”过,想更好地控制它,就得把自己的意识和这个金属躯壳最大程度地契合,感觉就和开车一样。
这时有人过来汇报说加压完成,密封舱的空气和电量、水、食物,能保证至少48小时。
周夏回望密封舱,陆世风朝他比划了手势,看上去慢吞吞,抬手、动脚都很费力,有点像生活在空间站的宇航员。
接下来,他们要一起沉入300米深海,头顶上方是相当于一百层楼高的水体。
这个活儿的危险程度,看来比清理核电站和排雷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