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第一日,天下震惊皇帝娶了一个牌位。
新皇登基第二日,天下震惊那个牌位活了。
不仅活了,还一大早就进入了暗无天日的昭狱。
狱中人不知外面时辰,仰面躺在草席上。池荇借着软燕儿提着的灯笼,冷眼看着林鹿。
林鹿比从前更削瘦,一身囚衣破破烂烂摊在身上,满是血迹与泥垢,被火光照到,有气无力地掀开一丝眼皮,“新皇登基了?”他声音沙哑,带了一丝嘲讽。
昨日鸣鞭之声甚大,他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也实难忽略。
“晟昭帝死了?”他紧接着问,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温暨望杀了他,是不是?”
“你想得美。”池荇轻嗤一声,道:“还活着呢,他比你命长些。”
林鹿失望地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池荇问道:“听说你前几日招供说,你仇恨晟昭帝是因为当年晟昭帝刺杀翎王,你的恩人因此而亡。可你这些年有无数次机会杀了他甚至杀了当今陛下,为何拖延至今?”
林鹿低笑一声,道:“杀他没什么意思,将他玩弄于鼓掌,让他失去所有,不是更有趣吗。”
他语气骤然阴寒:“若非你从中做梗,翎王如今已然登基,他比仰行更有资格当皇帝。”
池荇被他逗笑了。
“你自诩聪明,竟到现下还在自欺欺人。”
“他若真仁善,怎会眼睁睁看着你霍乱朝堂,倒反天罡,还顺手卷了你谋害几百条性命换来的军备,他如今就在开阳,可是一点没惦记你这个忠仆。”
林鹿被戳中软肋,似是在极力控制情绪他牙关咯咯作响,神情绝望,“你骗人。”
池荇凝视着他如今的狼狈,道:“三日后就是你的死期,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情要为师父做。”
林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师父?你还认我做师父?”
池荇补充道:“我的师父姓阮,全名阮尚水,骊国人,多年前带幼弟与女儿逃难至盛国,他的幼弟在途中不慎走失。”
林鹿一动不动,似是不会呼吸的残破泥塑。
池荇接着道:“师父本以为那幼弟早已身死,故而没有寻找,却是因此落下心病,终日饮酒浇愁。而他的女儿,在盛国卖艺长大,名烟儿,一生也算平安顺遂,除了之前险些死在你别院的牢房中。”
林鹿缓缓看向始终站在阴影里默不作声的阮烟儿。
他的亲人竟还在,且他险些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女。
“我猜你自诩忠诚重情,也不知你现下知道了自己为了所谓报仇差点杀害自己血亲,是何感受,你可后悔?”
林鹿垂头嗫嚅:“对……对不起。”
池荇鼻底轻哼一声,道:“本以你的罪行,不配得知这些。只不过当年是师父救我一命,果然世间万千,冥冥中自有定数。烟儿,你有话对他说吗?”
阮烟儿罕见的沉默,只是微微摇头。她对这个叔叔早已全无印象,只有些感慨。
“那便走罢。今日还要教训周婴,没功夫耗在他身上。”池荇鄙夷地最后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林鹿,转身离开。
下次再见,就是她手刃仇敌之时。
……
日上三竿,下了朝的大臣们陆陆续续从殿中走出,皆面色凝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还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
大殿殿正中,只剩跪着的周婴。
池荇从殿后绕到殿前,倾身向温暨望行礼。
温暨望缓步到池荇身边,关切问:“昭狱阴寒,你现下冷吗?你身上毒还未解,需当心些。”
池荇眼神柔和下来,看他温润眉眼,笑道:“无碍的,方才路上碰到了孙院判,他说今日晚些王渊从骊国找来的名医就要到了,定能留我一命。”
池荇转头看向跪在殿中的周婴,问温暨望:“他都交待了?”
温暨望无奈点了点头,“确实是他与周大人气愤太后被刺杀一事,冲动之下设计了你我。”
池荇追问:“然后呢?既然你已控制晟昭帝,登基在即,他为何依旧隐瞒我未死消息,让你……让你那般登基。”
池荇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耳尖红红。
温暨望也神情犹豫,眼神有几分飘忽。
他倒是知道原因。
不过是周婴为害他那般心碎做出的自以为是的补偿,替他提前谋划了一场婚礼,只是这样很是委屈池荇。
周婴哑声承认:“回皇后娘娘,罪臣恐怕自己犯下那般大错,无法等到陛下皇后大婚之日,又实在感动您二人情深,才这般自作主张。”
池荇:?
想不到周婴还有这样强牵红线的嗜好?
她看着周婴身上的飞鱼服,苦笑叹气:“你可当真害苦了我,想来你早已计划好了如何赎罪,是也不是?”
周婴再叩首,答道:“罪臣任凭陛下与娘娘责罚。只是此事全由臣一手安排,家父只是无奈相助,他年事已高,今日也上奏自请卸去官职,还望陛下与娘娘就放他回老家养老吧。”
温暨望轻咳一声,道:“此间涉及太上皇退位一事,处理还需谨慎,免引更多动荡。今日早朝周婴已自请随镇西军去往西原戍边,日后有无军功再升任,全看他能力了,皇后觉得如何?”
池荇睨了周婴一眼,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无妨,她本也没打算砍了周婴的头,但这胸中一口气她不能白白咽下,好在西原有宋三娘在。
宋三娘前日与她一同从水道潜回皇宫,心中对周婴早有积怨,就把他交给三娘调教吧。
“好。”池荇轻轻揭过,心里想着得抽空在宋三娘临行前教授她一些为难人的法子。不然凭着周婴的聪明劲儿,他就算去了镇西军也吃不着半点苦头。
周婴还不知道自己惹了个有仇必报的,强掩欢喜谢恩:“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池荇留下温暨望继续处理琐碎政务,独自回到了玄宁宫。阮烟儿早已将她所需打包,等在玄宁宫外。
不需要的也正蔫蔫站在门口,是常喜与常忧。
他们二人不能再穿道袍,又不是太监之身,只套了两件肥肥大大的飞鱼服,不伦不类地候在一旁。
见到池荇回来,有些无措地下跪行了大礼。
池荇觉得他们二人此时样子有些滑稽,心头轻松不少,语气平平地让他们起身,问到:“你们现下是何想法,可以同我讲讲。”
他们不过十三四岁,又是自幼被林鹿捡来养大,从未行恶过,亦不知自己救命恩人的真面目,只是这些日子被春杏耳提面命,才知晓他是怎样一个恶人。
常喜犹豫几息,方鼓足了勇气:“我们二人受过林鹿恩泽,抚养长大,理应为他赎罪,承蒙娘娘留下我们一命,再苦再累的地方,我们都去得的。”
池荇边往宫里走边说道:“林鹿是给了你们衣食,但你们从未行恶,不必将他所犯罪孽强加自己身上,困顿一生。若是有心,我倒有一个去处给你们二人,你们可愿听听?”
常忧深深一揖,等待池荇。
池荇继续道:“马上孙院判就来,他处理完本宫的事情后,准备告老还乡。你们若有心行善,不如认他当师傅,日后若能悬壶济世,成为一代名医,也算得了善果。”
“谢皇后娘娘指点。”常喜常忧磕头谢恩。
没过多久,孙杏林匆匆领着几位骊国医者赶到玄宁宫。池荇一副悠闲样子,任由几个医士把脉扎针,反倒两个小宫女急得恨不得将自己袖口绞烂。
其中一个年轻医士神情古怪,拉着其余人嘀嘀咕咕,连孙杏林也有些坐不住了,拉住身边翻译语言的官员,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春杏与阮烟儿也恨不得将自己耳朵递到那官员面前。
那官员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几位医者确实了得,大概猜出娘娘是服下了骊国几种毒药。只是他们在争执各种毒的用量以及解决之法。恭喜娘娘,相信假以时日,此毒可解。”
池荇冲一旁点点头,一个内侍心领神会,赶忙退出殿去讲这个好消息告诉温暨望。
这般结果,池荇心中早有预料。林鹿之前种种作为,都是靠着盛国与骊国之间消息闭塞,他在骊国也没有根基,寻来的毒未必会有多高深。
几人又嗡嗡讨论一阵,最终得出结论,翻译官员道:“娘娘所中的毒并不十分稀罕,只是混合后服下,解起来也更棘手一些。眼下还是一种一种慢慢调养为上。且……”
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下,接着鼓足勇气:“且在余毒未解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娘娘都不可受孕。”
他心里叫苦不迭:怎么办,才刚在皇后娘娘面前露了脸,便感觉自己的仕途到终点了。
后宫争宠,最厉害的武器并非帝王之爱,而是子嗣,尤其年轻俊朗的帝王,将来后宫中少不了莺莺燕燕。
他只是鸿胪寺一个普通翻译官员,这样劝当今皇后暂时歇了养育孩子的念头,肯定会被迁怒吧。
思及此,他忐忑抬眼看向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似乎根本没在意他方才所言,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身着飞鱼服的半大少年行拜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