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打扫,不过是物归原位,池荇背影看起来漫不经心地这扫扫,那擦擦,实际上聚精凝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可除了些不知装着什么的瓶瓶罐罐,她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单论家私来说,他过得比一个七品小官还清廉。
池荇回头看看还在原处咬着笔杆的国师,轻手轻脚打开他的衣柜,眼睛一亮。
一只上了年份的木箱静静缩在柜子角落。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确认它并非宫中之物,上面只挂了一把铜锁,完全阻拦不了池荇。
她心中再次感恩自己真正的师父阮青云教给她的一身本领,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插入锁芯。
池荇没想到,先入眼的是自己在许家用的那一把拂尘。
什么怪人,有病。
池荇不理解并翻了一个大白眼,开始翻剩下的东西。
拂尘下面压着一卷字迹稚嫩的策论,显然是温暨望幼年所写,她脑中浮现那个小少年摇头晃脑背书的样子。
扫了一眼,大概是讲如何施行德政。
想来在温暨望从小到大写过的那么多文章策论中单挑这一篇收藏,恐怕是觉得晟昭帝缺德,而自己将他的儿子教成了克己复礼的君子,觉得有成就感罢。
再下头是一幅画,池荇流落江湖多年,腹中墨水二两,看字还能勉强分辨出大致好坏,可看画便属于为难人了。
画中是茫茫雪原,透过画纸依稀可感寒风呼啸,两个稚童互相搀扶行走;落款处没有署名,私印却是池荇每日睡前都会反复看上几遍的,与许家拓印的符印与国师玉坠上的雕纹一模一样,看起来形状有些像禽鸟的爪印。
池荇一眼不错地盯着那画,把画中每一笔牢牢记在心中。这幅画中的人,恐怕就是国师和他幕后的主子。
且开阳地处南方,纵是落雪也只薄薄一层,方圆百里是万不可能出现画中雪山地的,这也昭示了国师曾有一段北方经历,且刻骨铭心。
只是……画清楚地记在脑中不假,她也有把握完全无法复刻出脑中场景,无它,此中自信单凭对自己画技的清醒认知罢了。
池荇默默叹气,小心将画原样卷好,忽而发现箱底还有一物,只是衣柜里光线不佳,与箱底融为一体。
拿起发现是一块白布,上面是暗红字迹,看起来上了年头。
池荇脑中一声嗡鸣,她颤着手将布抖开。落尾处,是父亲的名字,池中衡。
池荇一把抹掉朦胧双眼的泪水,从头读起。
父亲笔力苍劲如刃,每一划都刻在池荇心口。没想到,造假的认罪血书都已被烧毁,父亲的真迹竟被他存着。
他怎么敢,他怎么配!是当作战利品来收藏?
父亲生命最后的绝唱,就在这样一口木箱中整整十年不见天日。国师究竟有多狂妄,这样随意处置能证明他恶行的证物。
她脑中浮现起当年那场雨,冷清的宅院,敞开的棺木,和父亲最后的叮嘱。
如今血书找到,正证明国师掩盖了真相。
只要再能证明当年巫蛊案中的骨雕出自他手,即可大白真相于天下,令冤魂瞑目。
无论国师为何留下了血书,它日后必会助她撕裂被他一手遮掉的天,再碾碎他的美梦。
“来。”
林鹿根据池荇的建议,终于画出了他甚为满意的“戏台”,想给自己的便宜徒弟看看是否还有改进之处,她却似在神游天外,毫无回应。
“唐荇,你在干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少女消失的方向,有桌子遮挡,他的角度刚好无法看见蹲在衣柜前颤抖的池荇。
池荇深吸一口气,拭去脸上泪痕,仔细地将一切归位,平静回话:“徒儿正准备帮您整理衣物呢,就来了。”
她再次回到那张被充作书中地塌上,强行牵起自己的唇角:“师父画完了?”
林鹿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池荇嗓音中细微的差别,他抬头看看池荇,发现她似是掉过眼泪。
大概还是舍不得太子吧。
林鹿摇摇头,将手中图纸递给池荇:“这样可好?”
池荇敷衍:“很好,原来师父竟有如此画功。”
林鹿看出她的勉强,鼻底轻哼一声,语气嘲讽:“怎么,不舍得太子?”
池荇沉默不语。父亲的血书还在她眼前一字字闪过,她实在演不下去。
可惜这里不再是许府,她不能像在许府一样任由自己发泄,狠狠揍他一顿。
林鹿笑着道:“虽注定我有一日要除掉他,但他是恩人之后,也算我养大的孩子,为师也希望他最后的日子能舒坦几天。”
他看向低头沉默的池荇:“你这般反应,看来是多少也对他春心萌动了,这三日,你多去看看他罢。”
池荇问道:“为何是三日?三日后呢?”
林鹿一边闲闲洗笔,一边道:“三日后早朝,为师将正式将之前荧惑守心的天象公之于众,正式封你为钦天监监正,你可满意?”
池荇警惕:“有脏活儿等着我干?”
天上不会掉馅饼,池荇直觉她要背一口大锅。
林鹿皮笑肉不笑,道:“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原为我肝脑涂地么?眼下正是机会。后悔了?”
池荇郑重行礼道:“徒儿必不辱命。”
“好。”林鹿满意地眯眯眼睛:“好,时机成熟为师自然会详细说与你。嘶……”林鹿皱眉看手中图纸:“这祭台是否太过复杂,为师没耐心等那般长时间的工期。”
“那还请师父三日后留我一命,让徒儿可以去祭台监工,我保证可以在一个月内完工。”
池荇趁机给他一个保下自己性命的理由。
万一到时候是让她扮演一个一心为国的术士,去劝晟昭帝自裁,好让他唱白脸,晟昭帝焉能留她小命?
眼下国师担心建祭台拖延时间,她倒正巧能揽下累活儿,让国师不至于三日后就将她舍弃。
林鹿叹了口气,这小丫头当真聪明得紧,一言一举皆是算计。
她与太子正如自己与翎王,一个端方清正皎洁如新月,一个诡计多端蔓延似野火。
不同的便是自己在翎王不知道的角落里忠诚于他,为他筹谋;而唐荇则背叛了她的月亮。
不知不觉中,他还是将温暨望养成了翎王的影子,甚至他心底不愿承认的角落中,藏了几分对他的愧疚。
他甚至想,若是唐荇与自己一样,忠于自己的月亮该多好,那样温暨望也不会孤孤单单的死去。
“你……这几日,不用来给我束发,若是明着没什么借口,就夜里翻墙去看看他。”
林鹿说时无心,却突然醒悟——难怪他去东宫取血那日太子面色古怪,一直不肯从床上起身,大概是……
他拧眉打量池荇:“那天,你是否也在东宫?”
“是。”
池荇不敢不认。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大概明白林鹿为人,若是他有所怀疑,强撑着不承认反而引他警觉。
好在他过于自大,根本不觉得她与温暨望能在他手下翻出水花。
林鹿敲敲池荇低垂的脑袋:“还不算太蠢,便宜都让你占了,还不用跟他受罪。”
池荇捂着头顶委屈抬头:“怎么是我占他的便宜呢……不对,师父你误会了,我没有……”
哎,当时怎么没想到藏衣柜里?
池荇并不在意国师如何看待她,可心底还是觉得怪怪的,忍不住分辩几句。
林鹿眉毛轻挑,道:“最后几日了,好好待他,三日后你们可便是仇敌。”
池荇仅凭林鹿的三言两语,实在猜不出林鹿究竟要她在早朝上做什么,心里没底,只闷闷道:“知道了,那徒儿这就去看他。”
林鹿摆摆手:“去吧去吧。”
……
辛夷花正盛,温暨望坐在东宫后院的花树下,与往常一般,只着一件宽松道袍。
淡月笼纱,将一层落寞覆上他双肩。
这几日他避开所有耳目,与朝中清流联络,有周婴父子帮忙,倒也收拢了一批人,可他知道,他真正需要对抗的,是父皇手中的皇权。眼下他们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乃是因为看不惯国师霍乱朝纲。
他们大多清正古板,若有一天发现自己需要他们来对抗皇权,恐怕会第一时间倒戈。
母后真正的去向,也是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大石。
一朵辛夷花悠悠落到温暨望面前,他轻轻捻起,放入掌中。而后,枝叶摩擦声在头顶响起,温暨望的视线被纷纷落英遮挡,他迷茫向上看。
满树粉红掩映中,是一袭白衣的池荇。她笑颜若朝霞,半躺在一枝粗壮枝桠上,懒懒散散地将手指比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
温暨望怔然一瞬,不自觉露出笑容,冰消雪融,重回四月天。
温暨望一本正经道:“你们都退下罢,没我允许,不得踏入园子。”
手中不自觉攥紧了那朵可怜的花儿。
冷宫外一别后,已有多日未曾见过她了。
钟海挠挠脖子,方才殿下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怎么一瞬周身那凄凉的气场就不见了?主子真是越来越难猜了……他疑惑地张望一眼,掉头退出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