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待罪之人,都葬身火海,省去了人心惶惶,省去了哀怨哭求,只剩冷宫一处残垣断壁终日青烟袅袅,香火不断。
那是国师大人怜悯枉死或罪有应得的宫人,特地安排的。
火后寻出的尸体,都被禁军送到了轻成山山脚掩埋,除了寿妃。
寿妃被晟昭帝假模假样地一通怀念,晋为贵妃,尸身被厚葬于皇陵,对外宣称是染了急病暴毙。
晟昭帝借传寿妃死讯为借口,派了心腹去镇西军督军,名为安抚,实则暗查镇西军是否有不轨之心。
玄宁宫也一样太平,池荇不敢再接触太后或是温暨望,更别提出宫去寻王渊,给仇人簪发便是她每日唯一的使命。
她每日都想趁机会多接近国师,套些线索出来,可每日都被冷冷拒绝。
她料想今日也会一样,干脆放弃,沉默地将木簪插好,准备告退。
林鹿这些日子倒是习惯了她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表忠心,想歪招,今日骤然清静下来,反倒觉得少了什么。
他睨了一眼起身告退的便宜徒弟,问:“今日这般安静?”
池荇挎着脸:“师父根本不信我,什么都不跟徒儿说,徒儿只能闭好嘴给师父一个清净。”
“倒是为师的不是了。今日你可以问我两个问题,若是告诉你也无妨的,我会给你答案。这样你可满意?”
池荇眼睛唰地亮起,小跑回到熟悉的竹方几前,满脸好奇:“徒儿听闻陛下早年间虽也信可凡人可登仙,却远没有现下沉迷,不知师父是怎样让陛下坚信自己可以有一日飞上天宫的?”
林鹿轻蔑一笑:“晟昭帝多疑自大,若非有将死之人在他面前飞升成仙,他又怎会信我?”
池荇瞬间就联想到了答案。
从最初她就猜到,国师同她一样,也是会戏法的,他大概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让皇后娘娘在晟昭帝面前消失,甚至悬浮在天?
池荇想不到他是如何办到的。
她一副天真模样,一双大眼盛满孺慕:“如何飞升?”
比起皇后娘娘是如何“飞升”的,她更想知道皇后当年是否是自愿参与到他的计划中,还有她的下落,也许他还活着?
可池荇并不敢冒险将疑惑直接问出口。
虽她没有真正因国师而受多少皮肉之苦,可那些无辜牵连的白骨告诉她,对于国师来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只用眨眼的功夫。
只能这般旁敲侧击,听到了算是赚到,算是帮温暨望一个忙,若是他不愿说——池荇摸摸自己脖子后刚刚愈合的伤口,若是他不愿说,自然是保命要紧。
林鹿懒得与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寂寞这些年,池荇是唯一一个能猜透他所有谋划的人,他倒是生出了几分知己之感,风轻云淡地吐露秘密:“‘凤枯木’,要么死,要么浴火重生,从灰烬中化为神鸟,上九重天。”
林鹿回想十二年前那一幕。
野心勃勃的帝王持着火把,亲手点燃那棵绑着他发妻的梧桐树。
三百年的树,整整燃了一夜,即将烧尽的火焰中,一只金色神鸟一声高鸣,冲破云霄。
那日后,世上再没了皇后娘娘,多了一位笃定自己同样有资格位列仙阶的昏君。
他看向怔住的池荇:“怎么?觉得失望?”
池荇在替那个当时五岁不到的小太子难过。
国师虽说得隐晦,但也将重点已然说出了,应当是他提前在树中动了手脚,让皇后被自己的夫君烧死,再触发机关放出提前准备的鸟。
原来几个简单的戏法,就可以毁一片江山。
池荇忍着剧烈的反胃,恭维道:“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洞察人心。”
林鹿嘴角牵动一下:“你倒是机灵。”
看着池荇,他心底升起一丝惋惜。他与翎王最落魄之时,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所以他再回皇宫时,才会被皇后娘娘一眼认出。
皇后信了他要来拯救盛国的谎言,为他隐瞒了身份。
而他原本的计划,是送她离开皇宫,只可惜她不舍得自己的骨血,不愿放弃晟昭帝,拒绝配合他,逼得林鹿不得不选择给她下毒,以印证‘凤枯木’。
自己已经尽力了,她死在不会洞察人心上。
若是她早看出晟昭帝会毫不犹豫地烧死她,若是她早想到自己千辛万苦重回皇宫是为了翎王……林鹿依靠嘲笑皇后的单纯来安抚自己。
——他没有错,并非他恩将仇报,而是她顽固蠢笨。
林鹿站起身,踏到方几上蹲下,挑起池荇的下巴:“小徒弟,这样的秘密我与你分享了,你还敢活着么?”
身处炼狱多年,独自谋划一切,胜利唾手可得,他现下不知为何,想有人能分享,能见证他的胜利;或者说,再将一人拉入他所处的无间地狱,一起做盛国的刽子手。
池荇盯着他漆黑的双眸,捕捉到了他眼底一丝残忍的兴奋。
“唐荇愿追随师父,直到落幕之时。”
“哈,胆子不小,好。”林鹿深深看着她,“你这个徒弟,今日为师正式收了。”
听到这句话,池荇知道,她要赢了。国师相信了她,她就可以做国师的软肋。
下巴还被国师用一根手指挑着,倒是省去了再装模做样磕几个响头表达喜悦,她
微微偏头:“师父还要回答徒儿一个问题呢。”
林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追随者,语气中带了一丝他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好,你问。”
“徒儿那日猜的可对,师父早推算出会有荧惑守心的星象,一直在等这个时机,除去唯一储君,彻底断送盛国?”
林鹿哈哈大笑,小几上跃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酒壶,仰头将酒灌入口中,说道:“为师可没打算断送盛国,盛国最有资格继承大业的人,如今不在这宫中。不过前面你倒是猜对了一半,我确实一直在等荧惑守心。”
“不过你好像比为师更适合想些阴谋诡计,你所说的法子,比我想得要好。”
池荇:……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池荇心中默默道歉。
“原本只是想靠这个哄那蠢货退位,让他儿子应劫。”林鹿声音阴冷。
“但你的法子更好,更可笑,让仰行成为他父皇的劫难,你说这次,那蠢货还会亲自动手吗?”
他有些癫狂地在茶室里绕来绕去,喃喃自语:“对,就这样,再让他亲手放一把火,哈……活该。”
池荇背后发凉,觉得他可能是要疯了。
林鹿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拽起池荇向外拖,声音兴奋:“跟我来,我想到了。”
他面色因兴奋有些潮红,手却依然冰凉,寒气从池荇手腕传上脊背,让她寒毛倒竖。他步子太大,池荇踉踉跄跄被拽着七拐八拐,到了他的寝殿门前。
“师……师父?”
池荇这时候才开始慌神,难道他不是太监?又想到即便是太监,也有法子在女子身上找乐子。
她觉得自己还是该尽量避免这种无谓的牺牲。
她立在门口不动,见林鹿询问的目光投来,她忐忑道:“师父这是……?青天白日的,不大好吧……”
林鹿鄙夷地看她一眼。
他虽然不把人命当回事,但自觉与猥琐沾不上边。池荇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宠物。
他松开她的手腕:“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跟好。”
池荇送了一口气,跟着踏入林鹿的寝殿。
与他日常不修边幅的外在一样,殿里虽没几样东西,也尽可能的都摆在了匪夷所思的地方。
看着入门不远处地上的一床被褥,池荇几乎可以确定他只是懒得走到内室床前。
林鹿没有丝毫羞愧之心,领着池荇步入内室。
内室更是简朴,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有任何帷幔,也没有一个屏风挂画之类的装点之物。
他的榻上反而将两张小几拼在一起,上面胡乱堆了不少奏折密信。
林鹿自然地盘腿上榻,指挥道:“给我拿张画纸来。”
池荇依言四处寻找,终于在衣柜边找到几张名贵宣纸送到小桌上。
林鹿示意她也坐到榻上,便开始咬着笔杆发呆。
“师父在想什么?”池荇问道。
林鹿还咬着笔,含混回答:“在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祭台。”
他要皇帝在天下人面前亲手烧死自己的儿子,要让晟昭帝永世不得翻身。
池荇很快领会,她想了想,心中默默给温暨望道歉,建议道:“不如就设在鄱河上,徒儿记得有一段河岸曲折,那地形刚好可容纳不少人围观祭祀。”
“被祭天之人理应在高台上,才可让人心惊火苗一点点向上窜时的无望。”
林鹿神色痴狂,心思完全在画笔上:“你想的很对。”
见他沉迷构思,池荇找机会试探:“师父,您这房间也太乱了些,要不您先画着,让徒弟给您收拾收拾?”
林鹿不耐烦,挥挥手道:“有好想法你再说话,莫再打扰我。你想打扫便打扫,只记住了不该碰的不要碰,不该看的也不要看,懂了么?”
池荇利落答应,目光四下探寻。国师既然不是爱规整的人,说不定他房中还有什么线索,或是能暴露他身份的东西。
现下池荇大概猜得出他是为某个温氏的血脉做事,却不知具体是哪位藩王。
现下排得上名号的三位藩王,分别被晟昭帝分封到了东阳、西原等穷山恶水之处,一个个都安生在封地混日子,生怕自己触了皇帝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