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阴天。
夜里呕血之后,展昭便再度陷入昏迷,但郎中比之前乐观。
“脉象有力,是康复之兆,且意外的真气逆行使经脉淤积的陈年旧患被冲开,往后武学一途,当更为精进。”
郎中与先生一番研究,得出同样结论。
公孙策这才安心。
尔后他去东厢见白玉堂,头一面就归还一封纸,“这纸辞呈压在学生这里许久,连相爷也不知道。”
那一日,面对忘记一切的展昭,出现在案头的这封辞呈被公孙策鬼使神差地隐瞒了下来。
这好像是公孙策头一回有正事瞒着相爷,并谎称白玉堂为一桩旧案去了远方。
因此先生又先后拿出两份公文交给对方,“这里面有载案件详情,是学生托当地友人查明的,白大人看过、记住即可,在相爷那里也好替学生把这谎圆上。”
白玉堂目光一时非常复杂。
“先生……费心了。”可也仅此而已。
公孙策感到不对劲了。
年轻人虽然道谢,却没有要拿回辞呈的意思,先生一时心生不好的猜想,“白大人,你……”很荒唐,先生竟然没有欣慰,只感到不可思议与一些难以言说的慌乱,“你不和展大人……”
白玉堂意外地看向公孙策。
可这个问题连年轻人自己也暂时没有答案。他只能沉默着,很久才道:“我要辞官,与我和展昭之间的事没有冲突。”
公孙策更加不能理解,又仿佛有所明悟。
他理应知道的,眼前这个年轻人更适合广阔江湖,那里天高地广,而非拘泥庙堂,不能快意恩仇。
先生终于让步,“一个月。”先生放下公文,重新收下辞呈,“一个月后,这辞呈才会呈给相爷过目。”
白玉堂其实并不需要,但仍然感谢这份好意。
公孙策走后,白玉堂重新坐回椅中,视线却慢条斯理瞥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展义已经跪在几步开外。
身为南侠长随,展义不应跪白玉堂。
但他此刻还是这样做。
“望五爷饶恕。”展义道。
从看见先生拿出那封辞呈起,展义就知道不妙。
一个仍然在职的官员院落,没道理“久疏打扫”,他撒谎时不知道辞呈的事,只凭白玉堂经久未归的事实胡诌一个借口,因此昨夜,他曾为自己浅显而拙劣的谎言没有被戳破而感到高兴。
展义没有料到,谎言被相信竟然是因为对方以为自己已经辞官。
今日先生这一出,展义始料未及。
但展义并不感到后悔,磕了一个重重响头,“五爷,小的求您了,至少在眼下这个境况,您能别走吗?”
他哀求。
与白福一样,展义也是主人长随,自幼与展昭一起长大,要说忠心,绝没有半点水分,比起旁人来,长随贴身侍候,所以知道的、关于主子的秘密也势必会更多一点。
展义知道很多秘密,哪怕主子的选择有悖人伦,他也愿意守护。
目下展昭再度昏迷不醒,展义能做的,只有为主子将对方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罢了。”
白玉堂慢慢道。
他本来也不欲与展义为难,可也没有留在琅轩,“兄长若醒了,你使人去梁院知会一声。”
梁院是这些年白玉堂在开封府内的居所。
展义一愣,反应过来后登时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连声应是。
有云彩被风推着,令屋内的光影随之走了一圈。
年轻人手拿茶杯,忽然又问:“兄长他……怎么突然昏迷?”
展义迟疑了一下,“因为韩二爷。”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一天。
展义非常深刻地记得。
雪自入夜后便下个不停,展义正往炉内加炭,就听见院外喧哗。
韩彰来势汹汹。
展义闻声从耳房出来,虽然不知就里,光打量二爷神情便知道糟糕。
可单凭展义与少少几名巡逻军卒,压根没法阻拦盛怒之下的韩彰。
之后发生的一切,活像做梦一样。展义每每想起,都胆战心惊。
他从来不知道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能顷刻像楼宇般坍塌,失去所有身为“人”该有的生气。
“小人……”展义哽咽一声,“爷隐瞒得极好,那几月里,小人甚至当真以为爷忘了所有事情,直到韩二爷……”
在那之前,没人料到展昭会有这样反应,甚至为此险些送命。
“可二哥不后悔。”
后来韩彰讲。
那时白玉堂已回来梁院,韩彰轮值结束后便匆忙赶来,好确认昨晚不是他大梦一场。
“你一声不吭离开,熊飞又失忆,郎中一号脉,竟然连脉征都稳了,我本以为是什么奇遇,既然能保命,忘记一切又何妨?二哥真心欢喜地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可我……”
韩彰恨恨握拳。
而结果如今已然知道:他遍寻白玉堂不见。
一日、两日、然后半个月、一个整月。
身为知道一些内情的知情人,韩彰胆战心惊。
他还记得去年那个秋日,在医斋后堂坐听前面的医者们旁征博引,然后,白玉堂语出惊人。
「以血换血?」他好像对这件事生起兴致,可神情又全不像那么回事。
年轻人显得若有所思,话出口时却十分随意,「我来。」
与闲聊没什么区别,足足令人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韩彰难以置信地用干笑来缓解这可怕的沉默,「老五,这关键时候开什么玩笑呢?」
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白玉堂的失踪,令韩彰有极端不好的猜想,但展昭没有出现任何因为换血而引起的并发症。
这好像是一件好事,至少他所担心的事情没有足够的证据使之成立。
而展昭刚好忘记一切。
先生说:「如果能借此让他们分开、回归正轨,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讲这句话时,先生脸上很凝重。
明明这是双方都曾经希望见到的,可当这个结果真正发生,韩彰与公孙策竟丝毫没感到欣慰。
二爷苦涩一笑,“我们都拿这当借口,企图往好的方向想,可二哥真的……”
韩彰一拳砸在桌上。
“我心知肚明,不知不觉里我已经——我五弟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展熊飞凭什么说忘就忘?!”
白玉堂手指猛然一抖。
韩彰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在听者心里造成多大的震动。
他陷在去岁的年关里,看见那封来自婺州的信。
它摧毁了粉饰的和平。
“白老夫人来信问大嫂,你今年是不是被公务绊住脚,不能回乡过节,让大嫂转告大哥,若遇见你,要你务必回信。”
韩彰涩然说。
至此二爷彻底明白,必然有极坏的事情发生了,五弟待这位祖母最敬重,从前绝没有这样的先例。
大嫂回信安抚下老太太,大哥虽然气愤,也隐约察觉不妥,托人寻找。二爷直觉症结所在,只身打马连夜赶赴汴京。
“但我也是真的没有料想到。”
韩彰变得沉默。
他显然陷入回忆,很久才低声喟叹:“作古是什么啊?那是剧毒!
“世间能靠借自己强行记起前尘往事的哪个不是有着血海深仇。”
“可偏就展熊飞……不止一次,是两次。
“二服作古,两次记起,换旁人,早疯了。”
二爷深深地,长出一口气。
“昨夜,你与展义走后,我听见熊飞喊你了。”
那是非常含糊的呓语,短促得像叹息,只有韩彰听清了,难以讲清当时是震撼多点,还是没有来由的难过更多一点。
知道自己五弟与展熊飞之间有些什么,是源于大嫂的叮嘱。
或许两年前那次短暂的会面,身为女子的闵秀秀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曾问韩彰:「展大人是……怎样的人?」
得到回答后,她沉默很久,隐晦地托二爷替她多加留意一些,理由是有位长辈相中南侠,想招他为婿。
当时韩彰没有多想。
在二爷心里,展熊飞是个磊落人物,也必是姑娘家可托终身的男子,但婚姻是人生要事,因此韩彰也遵照大嫂嘱托加以留心,却意外从中窥出这叮嘱背后隐藏的真相。
二爷起先以为是误会一场。
然而异样委实不能忽视,因此玩笑般的,曾与公孙策说:「五弟与熊飞两个,倒比我这做义兄的还要好。」
先生还以复杂的目光。
先生是聪慧的,早于任何人察觉了不对劲。
他不敢宣于口,只能藏于心,可二爷的提问还不在公孙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没能藏好心绪,反应让韩彰如遭雷击。
他感到莫大的荒唐。
二爷本欲从公孙策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否定自己心中怪异的想法,却始料未及地彻底将它坐实。
他也曾经无比坚决地反对,但经过昨夜,忽然从前种种恩怨纠葛,都烟消云散。
“二哥只盼望你好好的。”
韩彰给对话划下句号。
他起身向窗走去,感叹道:“今天日头真好!”
白玉堂缄默且机械地随之望了一眼。
是啊。
盛春、暖阳、与云霞飞燕。
可与他无干。
他垂目瞥过手中破碎的茶杯,像是笑了,却又疲惫地闭目,投向黑暗怀抱。
展昭是午后醒的。
那时卢方正与白玉堂说话。
卢方没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夜里值守回来就歇下了,开封府里又少闲话,因此卢方知道,还是先生来访。
身为知情人,公孙策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一些事,所以亲自去见卢方,提到白玉堂杳无音讯的这小半年。
先生非常庆幸曾经向相爷撒的那个谎,这让他很容易就寻找到瓦解卢方愤怒的方式。
“你是公务在身,我能理解,但总不该疏忽了你家祖母……唉,罢了,本就难以万全。”卢方说。
当初他大发雷霆是不理解,如今晓得个中缘由,自然明白利害,“毕竟公务要紧,先生说这一趟十分危险,连消息也不能往外传,我见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受了伤?”
卢方一向敬崇府衙规矩,事关公务,便不会多问,一如先生就自己的“隐瞒”道歉时,卢方能够轻易谅解。
——为朝廷办差,一切命令至上。
卢方始终这样奉信。
大爷留得久,等得非常焦急的白福在他走后几乎飞进来喊二爷。
但白玉堂说:“走吧。”
倒令白福一愣,“去哪?”
白玉堂瞥他一眼,“瞧你那模样,还能去哪里。”
白福一愣,转眼高高兴兴起来,“二爷您可真懂我!”
便眼看那青墙高瓦下,桃捎春意入檐,素衣胜雪的年轻人行走其中。
春光很好。
他近乡情怯。
白福先叩门,那里边,展义掀帘,欢喜相迎。
飞燕归巢,啁啾唱啭。
白玉堂在暖风里踏入门,低眉再抬首,正望进展昭眼中。
像鲸入深海。
——春光正好。
谢谢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