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圆醒来以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她蔫蔫地看着床头的花,想拔掉自己身上的管子。
她看着坐在自己旁边,彻夜未眠的陆嫣离,轻声道:“你回去吧。”
“谢谢你,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病情报告单就压在床头的柜子上,那么轻薄的一张纸,又那么沉重。周萍圆没有去看报告单,只是看着自己黄里透白的手指,又低头说道:“那钱你拿回去吧……已经用不上了。谢谢你。”
陆嫣离也低着头,半晌才开口轻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周萍圆噎了一下,才挤出一丝笑道:“我爸和妹妹都如此,我这样,应该也很正常吧,我的确猜到过。”
陆嫣离却是打断她,忽然抬头与周萍圆对视。
“你很早之前就感受到身体不舒服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周萍圆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但陆嫣离还是从她的表情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和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吗?
难道你会为了这么一个认识半年不到的人,掏出自己的积蓄给她治病吗?难道你也要逼我像妹妹一眼,成为一个“累赘”吗?难道去做检查,去说出来,可以让自己的母亲不痛苦了吗?
她不去检查,没有那一纸报告,就可以自欺欺人下去,安慰自己,自己还是个健康的正常人,还能给家里挣钱,还能给妹妹道透析付款,还能……有一个美好的、不被疾病控制住的未来。
但现在,那一切理想构筑的大厦彻底坍塌了,碎的不成样子,再也补不起来了。她如果还要活着,后半辈子也要和医院形影不离了,她也要变得憔悴,痛苦,扭曲,最后不成人样的死去。
“太难了。”周萍圆垂着眼睫轻轻说。
店长也来了,花和水果都是他带的。周萍圆的母亲在处理妹妹的丧事,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陆嫣离只和她说周萍圆已经抢救过来了,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了,没有和她再说周萍圆肾病的事情。
但那个中年女人如此聪慧,对苦难有超乎灵敏的嗅觉,又怎么能不知道陆嫣离话里是什么意思呢?
她只是不停地向陆嫣离表达着感谢,虔诚而至重,她说谢谢陆嫣离能为周萍圆做这么多,有她是周萍圆的福气。
不是的。陆嫣离看着病床上憔悴枯萎的周萍圆想,她什么也不能改变。她没有医治好周萍圆的能力,也找不到什么“鸡汤”去给周萍圆希望。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店长苦口婆心,怕周萍圆想不开,说道:“想想你的母亲,你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不然她怎么活啊……”
周萍圆闻此尖叫一声,差点挣掉了输液管。
店长不明所以,陆嫣离却从那双死气沉沉,痛苦不堪的眼睛里感觉到了悲哀。
她自此也要成为母亲的负担了,她自此也要愧对母亲了。她自此也要面对那个苍老的女人,生不如死了。
护士给周萍圆换水,店长拉着陆嫣离出了门。店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眼下她这个情况,怎么办呢?”
陆嫣离再清楚不过店长在想什么了,她淡淡地道:“你不想管,可以不管。”
“谁说我不想管了?”店长马上为自己辩解道,“我可以帮她联系联系媒体,筹集一些公益活动。”
昨晚叫救护车的钱,周萍圆急诊的钱,现在挂水的钱,都是陆嫣离出的。店长有些于心不忍,又或者说,他觉得陆嫣离这个样子衬得他分外丑陋,于是试探性地开口道:
“难道你还要给她出这辈子剩下的医疗费用了吗?你自己也没多少钱吧?有句老话说得好,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去你妈的放下!那可是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花季少女的生命!
陆嫣离强忍着上前胖揍一顿店长的心思,深呼吸说道:“你走吧。”
“如果你怕沾染上你,如果你怕掏一分钱,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没人谴责你。”
“诶,话不能这么说啊……”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陆嫣离忍无可忍道,“又想当好人,又想不出力,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似乎是听见了她和店长的争吵,周萍圆忽然喊了一声“嫣离”,陆嫣离剜了店长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钱我会还的。”周萍圆把头压的很低地说,“你不用担心。”
“我要回去了。”她这次抬起头看向陆嫣离,认真地说道:“回去陪陪我母亲,我已经没什么好在这里的了。”
陆嫣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周萍圆心意已决,只得冲门外的店长喊道:“滚进来结工资!”
店长没在乎她那点不礼貌,进来后在周萍圆旁边支支吾吾道:“结、结过了啊……”
前两天周萍圆得知妹妹要做手术,就找店长把工资结清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陆嫣离,听见大小姐脾气上来的陆嫣离道:“结我的。”
她看了一眼周萍圆道:“她不在这里干,我也没什么好干的了。”
周萍圆没说话,她也知道陆嫣离是为了她才继续留在超市的,所以更加愧疚,负罪。店长有些磨磨蹭蹭,老实说他还想让陆嫣离在自己这里干,陆嫣离除了脾气差一点,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平时干活无可指摘。
“这个月你干了十七天,每晚两个小时,每个小时四十块钱……”店长慢吞吞地说,“一共一千三百六……”
“给她吧。”陆嫣离说,“我拿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现在不缺钱,周萍圆的二十万已经又转了过来,她也还给了许原言。微信里的余额还够她支撑一段时间,她只想现在对周萍圆好一点,把命运欠这个女孩和她家庭的,自己竭尽所能地弥补一点。
再者虽然过了一年,她还是对钱没什么概念,觉得一千多算是小钱。
周萍圆张口似乎是要拒绝,陆嫣离抢先一步道:“没什么好给你的,我可没有你那么灵巧的手艺。我还没见过妹妹和阿姨,一直想见她们,就当是给她的红包吧。”
她想让周萍圆心里更加宽慰,于是说道:“没关系,你知道的,这对我们来说不算多少钱。”
她知道周萍圆马上就要出院就要离开,也知道两人会就此分别,甚至此生不再相见。
“肾病存活周期都比较长,只要你不做什么过激的行为,活个几十年的也大有人在,和正常人没区别的。”陆嫣离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
“你要相信,不管怎么样,都是有可能的。你在变好,也会变好,不是吗?”
陆嫣离喃喃低语,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口红,是周萍圆之前买的那只。虽然价格便宜,但颜色很好看,是很正的红色,周萍圆不怎么舍得用,看着还狠心。
陆嫣离轻轻给周萍圆涂着口红,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渐渐染上这一抹鲜艳的红色,她把口红放在周萍圆的手里,让她握住。
她不知道周萍圆后续会如何,但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
许原言的话一向少,他也没问陆嫣离怎么这么快就把钱还了回来,只是客气地说,以后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陆嫣离嘴上应着好,可心里的无力感又被这句“帮忙”激起来了。她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苦和悲剧的发生。
看多了,自然就变得麻木不仁起来,可以渐渐从别人的事情中抽出自己,做到“尊重他人命运”。
可真麻木倒也罢了,心底的泉眼里偏偏又时不时地冒出一丝良知作祟,搅的人不得安宁。
就像现在的店长。
他整天长吁短叹,祥林嫂似的,逢人说这个故事,再掉出两滴眼泪了。旁人看不出来他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陆嫣离也不知道他那天说的“喜欢”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但这样油头的人大抵是不负责任的,这样人的“喜欢”哪怕是真的,也是不值几个钱的。除了偶尔去超市买点东西,陆嫣离和这个店长也没什么交集了。
她又接了两个小时的雅思家教,颇有一种想为了钱把自己累死的架势。原因无他,她在找许原言借钱的时候,忽然感觉,钱真是太他妈重要了。“穷”字几乎是周萍圆家庭的另一个杀手,如果她们的家境殷实,周萍圆的妹妹自然犯不着自杀。
她想把这种能动性掌握在自己手里——低头找别人借钱的感觉并不好受,除了接雅思课程,她开始琢磨别的,能赚更多钱的方法。
毕竟这种课程一个小时撑死了两三百,她又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语言大师,她的讲课根本不值钱,这离她预想的目标还差了太远太远。
陆何散最近也忙着恶补程序语言的课程,对陆嫣离经历的这件与生死有关的跌宕起伏的大事一无所知。他除了对那晚陆嫣离大半夜跑出去,问了两句聊表关心,也没有再多说。
毕竟陆嫣离也不小了,总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他闲下来的时间就去骚扰骚扰许原言,这段恋爱谈的比他想的有声有色多了。原来感情这东西不需要有结果,更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爽就完了。
可能是爱情在催促着他的身体不断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他现在每天都健步如飞,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牛劲。心情更是好的坐火箭了一样,整天一副被泡在蜜糖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