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河西 第8章 过去与偏见

“盛明锦！”

盛明锦在结婚后的十六年里反反复复地都会做着这样的梦：梦里大雨铺天盖地，血水蜿蜒流淌，翻倒的车辆边上瘦弱的女孩拖着比她高大很多的男人匍匐着往外爬。

她没有太多逃生的技巧，只是急着要远离车免得爆炸再有二次伤害。盛明锦比她伤重得多，车翻滚下山的时候他解开安全带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把她整个人保护在怀里。

也许是在说对不起。

裴梦听不清，翻车的声音太大，耳边鼓噪的心跳太响，她的尖叫和哭泣都失声。直到似乎车在某个地方被卡住，她才哆嗦着回神，手抖地拿自己藏起来的刀费力割开安全带。盛明锦压在她身上，还有心情朝她问：“要麻烦你背我出去了。背得动吗？”

血色模糊他的眼睛，他觉得难受，手抬不起来，于是他低头轻轻地在女孩的衣服上蹭了蹭，终于看清被丢在一边的银白色物品：一把小刀。

他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裴梦怕他笑太用力会扯动伤口，哭着求他别笑，她马上带他出去。

疯子才不管，但裴梦哭得太凶，他就只是扯动嘴角，眼睛很亮，高兴地喃语：“好聪明……我们裴小梦好聪明。”

哪怕在梦里盛明锦自己见着也觉得但凡裴梦不是当事人，之后都得吓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惜裴梦是当事人，所以她只能背着盛明锦一点点地往外爬。

她爬得很小心，怕盛明锦再受伤，怕盛明锦死，怕自己活不下来没办法去找姐姐……她怕很多东西，背上那个却是个不怕死的，脑子昏沉着嘴也不停歇地交代遗言。

“车里有自动报警系统和定位，警察很快就来。去医院了你不要管我，我的伤我有数，一时半会死不了。等我醒了，你带上我的身份证我们去结婚。裴梦，和我结婚好不好？结婚了我就能把钱留给你。”

“我这些年自己赚了很多钱，谁也没说。我家那些人，谁都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我要把钱留给你。留给你……你以后去找个好的，但是不要告诉他你有多少钱，男的都一个样子……”

他大范围误伤，怕裴梦听不清，手乱摸索着呢喃着问手机在哪儿，他要录音。浑身上下都痛的人爬得一点力气没有，盛明锦的手机在车祸里报废，裴梦一只手抓着他，胡乱地喊着“盛明锦”。

眼泪和雨一道倾倒，警笛终于响起的时候裴梦终于松口气，这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判断背上那个一直叽里呱啦地在说什么。但这会儿他又难得安静下来，只有手机录音一直断断续续地循环。

“……对不起。”

裴梦猛地惊醒，从梦里抽身。

裴想睡她旁边，被她一惊一乍地吵了下，没好气地卷走所有被子往上拉了点挡住光：“你们先吃，不用喊我……我再睡会儿……呼……”

裴梦试图扯回来一点被子奖励自己一个回笼觉，但奉行“床门”的人手攥得死紧，一点机会也不给，她只能认命地起床吃早餐。

下楼的时候再次美美请假的盛遇阳坐在客厅沙发上无聊地打游戏，见到裴梦下楼他才愣了下，犹豫着喊：“妈。”

裴梦没听清他说什么，糊里糊涂地应下，游荡着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罐雪碧喝了几口之后才勉强提起点精气神。她想起刚答应的那声“妈”觉得有点尴尬，路过盛遇阳的时候强装若无其事地问他吃早餐没有。

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孩子这一声明显带着亲近意味的称呼略微感到不适应。不过还能接受。

盛遇阳说没吃，裴梦就让他等着她去煮面：“你吃多少？”

“少一点就好了，何舟渡让我晚上去他家玩。”

何舟渡，裴梦认识，他父母还是她的生意合作伙伴，两家离得近，之前裴梦盛明锦不在家就经常托他们帮忙照看一下盛遇阳。

她点点头，让他出门注意安全：“不要玩太晚。”

这是一句带着管束意味的关心，裴梦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许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喜欢听这些。于是她停了停，又说：“晚点也没事，让你爸去接你。”

“您今天不上班吗？”

“要陪你姨妈去买点衣服鞋子，手机平板，零食水果什么的……怎么这么看着我？”裴梦笑了下，刚才的不自然随着少年眼里的惊奇消散，“我比她会挑东西多了。”

裴想从小就是得过且过的那种人，东西能将就用就可以，裴梦却相反，什么都想得到更好的替代品。小时候爸妈让裴想去买菜，她被人家哄着买了三块钱一斤的白菜，回家后还美滋滋地表示自己挑了好看的菜。

“菜不是要好看才可以啊。”妈妈被气笑了，看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样子又不忍心太苛责，下次买菜就让裴梦去了。

盛遇阳眨眨眼：“姨妈还挺聪明的。”

裴梦脸上的笑都没落下，眼神却褪去回忆和怀念变得陌生。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怪这个孩子偏心自傲，还是反思这些年的教育太过冷漠。可能都有，总之不让人高兴。

她又喝了一口雪碧，变成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女总裁：“我没有要求你们喜欢她，也没有要求你们像我对她那样去看待她。但你不应该这样恶意揣摩她的用心，你不了解她，你不知道我们过去怎么过的日子。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和你什么关系呢？”

顾及着少年因为偏向她的出发点，裴梦没把话说得更难听。但足够清楚的分界线和冷漠的陈述还是掀开几天来刻意遮掩的生疏关系。

“你们不用像我一样容忍她，她脾气是不好。下次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不会偏向你们。”

“妈，不公平。”

“她莫名其妙家庭四分五散，也没人问她觉不觉得公平。”

没有人有资格在裴想面前讲公平，有血缘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