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光犹被层云遮盖,大雾四起。
陆析雨独自站在主院的院子里等候,他垂眸盯着脚尖,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又顷刻消散。
只听“吱嘎”一声。
如瑜推门而出,她福了福身,笑容得体,“小公子,殿下请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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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安梳洗穿戴妥帖后在主院的正殿等着接见陆析雨。
她侧过身端起茶盏浅啜,当是醒神。
这对父子起得一个赛一个早。
怡安盖上茶盏,放置一旁。
陆析雨的身影出现在正殿门口,少年若松若柏,挺直脊背,步履平稳地迈入殿中。
有书院里几次接触在先,怡安对陆析雨印象一直不错。
只见陆析雨立在殿中,俯首作揖,“孩儿来向母亲请安。”
“母亲”二字一出,怡安的眉毛不由抽了抽。她面上端起笑,道:“不必多礼。”
陆析雨这才直起身,他道:“本该早些来问候母亲。但听闻您身体抱恙,不敢打搅,是以拖到今日。”
“您身子好些了吗?”
“我身体已无碍,你坐吧。”怡安道。
陆析雨没有落座,只道:“孩儿站着听您教诲便好。”
怡安点了点头,也不勉强。
她问:“你名析雨、字霖,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可对?”
“正是。”陆析雨答。
怡安道:“那我今后便唤你析雨。”
陆析雨恭顺地低下头。
只听怡安继续说道:“我嫁与你父亲,今后便是你的继母,你唤我一声‘母亲’,于礼应当如此。”
“你已是舞象之年,我不曾教你养你,这一声‘母亲’,于情我受之有愧。”
怡安声音平缓,“因而,今后在外人面前你唤我‘母亲’即可,人后则不必勉强,你唤我什么都行。”
陆析雨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安静地聆听。
说着,怡安放柔了声量,“我们今后便是一家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只需彼此心中存有一份敬意,和睦共处、相互扶持即可。”
“至于晨醒昏定这些虚礼,我不在意,你也不必因此费时费神。”
她问:“你以为如何?”
陆析雨抬起头,他抿唇,“孩儿有所异议。”
怡安颔首,“你说。”
“您说,我唤您‘母亲’您受之有愧,析雨以为不然。”陆析雨乌眸雪亮,正色道,“自古以来,礼法在前、情义在后。您既为母,子孝母乃天经地义,并不因母不曾教养儿子所改。”
怡安挑眉。她心道,还是一个小古板。
不过守礼的孩子有守礼的好处。
她微微一笑,“你圣贤书读得多,我若执意,倒陷你于不义,这并非我本愿。”
“今后共处,便照你的心意来吧。”
毕竟以后出仕入仕,有个“孝”名在身,也是好的。
“析雨明白。”陆析雨低眉。
怡安见时机差不多,便示意如瑜将她准备的见面礼奉上,缓和气氛。
陆析雨见是两本册子,他小心接过,目露茫然。
怡安端起茶盏,拨弄杯盖,“三代以内书法大家,我以为当属前朝的润江先生最优,我少时学写字,临摹的就是润江先生的字帖。”
“只是,润江先生的真迹在尚书房,你手里的那两册是我从前写的摹本。”
听是字帖,陆析雨脸瞬间发烫,面上呈赧然之色。
怡安见陆析雨不自在地发窘,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生气,心觉好笑。
同是十四五岁,裴叔衡在他两位兄长还在时,简直泼猴一般的习性,贪玩耍赖、插科打诨。
哪里会似陆析雨这般一板一眼。
怡安打趣道:“我在教明经的廖老师那见过你的功课,你作得一手锦绣文章,与之相匹的字迹也当精进一二。”
陆析雨红着耳朵,抱紧那两本字帖讷讷道:“母亲教训得是,析雨谨记。”
怡安忍俊不禁,她温声道:“东西先放一边,你应当还未用早膳,一起用吧。”
“这……”
陆析雨仍在犹豫,身后传来陆策宣的声音,“留下一起吃吧。”
怡安抬眼,陆策宣从外头进来,他穿着轻便衣衫,袖子挽起,额间带有薄汗,他握着一块白巾一边拭汗一边往内走。
陆析雨闻声一愣,回过头,“父亲。”
怡安跟着起身,浅笑道:“将军。”
陆策宣颔首,他对陆析雨道:“坐一会儿,稍后一起用早膳。”
“好。”陆析雨恭顺答。
他留在正殿等候,怡安则与陆策宣往寝居的方向去。
清晨和煦的阳光斜射进长廊,一高一矮两道并肩的身影投在白墙之上。
怡安道:“将军是晨练去了?”
陆策宣点头,“练了一会儿枪。”
怡安赞许,“将军日日勤勉不怠,析雨想是也承袭将军习性,一大早便来请安了,真是懂事的孩子。”
陆策宣侧目,问:“可是他来得太早打扰了你休息了?”
“我叫他日后晚些……”
“欸。”怡安道,“将军这是哪的话?”
“为人父母当作表率,哪有孩子请安,母亲躲着睡觉拒之门外的。”
她抬手挽发,“再说,我也不是那般懒怠之人。”
陆策宣眼底浮现浅笑,“嗯,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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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策宣漱洗换衣的功夫,小厨房便将早膳送来了。
有陆氏父子这对大小闷葫芦,饭桌上很安静。
三人围着圆桌而坐,缄口用膳。
怡安的目光在陆策宣与陆析雨身上徘徊。
这对父子模样虽不像,但一言一行、一板一眼的样子却是十足相似。
怡安心中暗自思忖,依年龄推算,陆策宣应是十五岁便有了陆析雨。
不知十五岁的陆策宣是否也像现在这般沉闷寡言。
怡安不免回忆起洞房那夜陆策宣灾难般的表现。
生涩、毛燥、找不到……
若不是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摆在这,她真的会觉得陆策宣是什么都不懂。
“在想什么?”
陆策宣见怡安久不动筷,出声问道。
怡安本在出神,蓦的对上陆策宣冷峻的脸庞和疑惑的眼神,难得生出几分尴尬。
她掩下失态,扬起笑,指着桌上一碟糕点道:“这碟山药糕是从前我府上的厨子做的,将军和析雨也尝尝。”
“好。”陆策宣夹了一块给陆析雨,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陆析雨谢过。
怡安则在旁看着这父子二人几乎动作一致地齐动筷,吃完后,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很好吃。”
“很好吃。”
二人也愣住,对视一眼。
怡安莞尔。
她忽的觉得,也许这一对闷葫芦父子,亦可叫日子不那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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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过后,陆析雨离去。
陆策宣与怡安则去花园走动消食。
二人走在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上。
今日天气极好,隅中的太阳照在身上已有暖意。
“名卉仙葩真不少。”怡安赞叹园中景观,“眼下冬天还未过去,待到春和景明,这座花园里的景色定然不同凡响。”
陆策宣道:“平日都是下人在打理,你喜欢便好。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再叫他们改。”
这座府邸是去年赐下的,陆策宣住进来不过几个月,他不识什么名卉仙葩,平日也不常来花园走动。
“我瞧着都挺好。”怡安道,“在这里再住个月余,便要去西南封地了吧?”
陆策宣点头,“只待年后大鄢使臣来朝议和。事了后,便该回去了。”
与四国长达近十年的战事,大鄢正是幕后推手。陆策宣替泷朝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斩了大鄢王子,守将弃臣而逃。大鄢战败,对其的处置朝中已经议了几月,仍未有定数。
“这样啊。”怡安垂眸思忖,算算日子,应当能等到奉山书院新建落成。
走出一段路后,又听陆策宣开口道:“听闻你给王妃与析雨都备了礼物。”
“不错,可是有何不妥?”怡安望向他道。
“没有。”陆策宣移开目光,“你有心了。”
-
二人在花园里逛了半个时辰左右,陆策宣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怡安回到主院,府里的几位管事上门,等着新主子接见。
怡安到时,殿中乌泱候着十来个人。
“拜见殿下。”
怡安落座,她走得渴了,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
底下众人低着头莫不敢动。
殿内寂静无声。
须臾。
怡安抬眼,她审视的目光绕了一圈,慢悠悠地道:“你们都是在府里当差的,本宫初来乍到,你们原是做什么的,也说与本宫听听。”
这时,最右边一位五十余岁、面容精干的男子抬起头,“小人陆七,主管府上中馈,这些是立府后的账目,请殿下查阅。”
琅华苑立府不过几月,账本合计不过三册,送至怡安手边。
怡安信手翻了翻,一边问:“你是什么时候跟着将军的?”姓陆,想来是家奴。
“回殿下,小人原是老王爷身边的人,在王府当差二十余年,去年九月王爷派小人进京,替将军料理府中诸事。”
怡安颔首,又翻了几眼账册,随后合上,“账目清晰,做得不错。”
“殿下过奖,都是小人份内之事。”陆七低下头。
如瑜在旁帮忙问道:“下一位,你是做什么的?”
陆七边上挨着的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她忙道:“小人姓许,是陆七的屋里人,也是从王府过来的……”
一盏茶的功夫,这些管事挨个介绍了自己。
末了,众人默不作声地跪着,等候怡安发话。
只听怡安将茶盏搁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拿起帕子细致地擦拭手,开口道:“你们当中半数是王府旧人,既然将军信得过你们,本宫自然也信你们。”
“因而你们从前如何当差的,今后照旧。”
“只是,当中若有人仗着从前将军不问后宅之事,偷奸耍滑、办事不牢亦或是欺上瞒下、败坏门风之辈,且将皮绷紧了。若被本宫撞见,便不是打发了那么简单,一律依宫里规矩处置。”
“是。”众人齐声道。
“回去当差吧,本宫也累了。”
怡安说罢起身,带着如瑜几人准备离去。
“殿下,这些账册……”陆七忙出声问道。
怡安回头,“账册依旧交由你保管,本宫需过目时自会找你。”
“是。”
回到后院。
百景挽着怡安的臂弯,“殿下,就这样放过他们了?不该敲打一番立威吗?”
“你当还在公主府呢。”怡安一笑,“莫不是害怕以后在旁人面前逞不了威风了?别怕,有人惹你不痛快,你便告诉我。”
她的身份本就敏感,遑论府里还住着一位王妃。
百景噘嘴道:“我哪里是怕不能耍威风,我是怕他们轻视了殿下。”
怡安轻飘飘道:“谁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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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