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经行伍之人,认人自有一套办法,声音、气味、身形,都能成为暴露身份的标杆。
看见塞维尔的第一眼,柯内莉娅就认出,这是罗宾汉。与此同时,纠缠心头的小小疑问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罗宾汉对威斯特家族那么了解?
因为他本就是其中一员。
为什么他对这个家族亲近了解的同时,又抱持着抗拒之心?
因为他是个私生子,从来不被父亲和兄弟认可,他又怎么会对这样的家族感到亲近?
塞维尔……罗宾汉并不惊讶柯内莉娅能一眼认出他,这女人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而野兽认出猎物从来不靠视力。
“诚如你所见,我和……生我的那个男人,关系并不亲近,”他耸了耸肩,“如果不是为了你答应的人情,我可能两三年都不回来一趟。”
柯内莉娅有点好奇:“所以,你父亲并不知道你在外头干的事?”
罗宾汉大笑:“如果他知道,一旦我回到斯洛特,就再没有机会离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算计的光。
“你很坦诚,”柯内莉娅说,“我喜欢诚实的美德,但我依然想问,你就这样把一切告诉了我,不担心我以此为把柄要挟你吗?”
罗宾汉诡秘一笑:“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来斯洛特有别的目的,而要达成这个目的,需要熟知这个家族的内应帮忙,”罗宾汉说,“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对艺术也没有特殊的着迷,所以我猜,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收藏在城堡顶楼的那幅画吧?”
全中。
这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一切拐弯抹角的试探都可以省略。坏处也是显而易见,在他面前没有秘密,那些你以为藏得很好的,他只需扫过一眼,就能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受人之托,替他取回那幅画,”反正被看穿了,柯内莉娅也无谓隐瞒,“只是我没想到,买走这幅画的金主是五大城邦之一的城主家族。”
罗宾汉恍然点头:“难怪奥伯特会答应留在翡兰宁,你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柯内莉娅有点好奇:“这幅画到底有什么稀罕的?为什么奥伯特一定要拿回?”
罗宾汉反问:“我怎么知道?你没问过他?”
两个聪明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大写的“愚蠢”。
“行吧,”柯内莉娅揉了揉额角,“不管有什么玄机,先去看看再说。”
画作本身当然没得说,否则也不会得到威斯特家族的最高待遇——城堡顶楼是一间收藏室,狭长的走廊迂回盘旋,两边展示着这些年威斯特家族通过或合法或非法手段得到的珍宝、古董、艺术品。
走廊尽头是一座空旷的房间,足有利维坦举办宴会的厅堂那么大,无数精雕细刻的罗马立柱支撑起巨大的拱券。为了保护那些金贵的油画,用来照明的不是火把烛台,而是自带光芒的夜明珠。
整整一排,镶嵌在墙砖缝隙中,柔和的光芒映照在水银玻璃镜上,再反复折射,将不见天日的藏馆营造出亮如白昼的效果。
有那么一时片刻,柯内莉娅以为自己回到了另一个时空的皇家博物馆。即便是皇家博物馆,也只能以数量取胜,未必比这里的藏品更珍贵精美。
她从展馆的一端看到另一端,来自东亚的丝绸和瓷器,波斯和大食的香料珠宝,古拜占庭帝国的雕塑和精美饰品,古埃及的纯金面具,以及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绘画作品,充斥着有限的视野。
在某个不算显眼的位置,象牙方框箍起一副画卷,构图的中心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十字架,殉难的神子被钉死其上,无数信徒在他脚下掩面哭泣,他却仰望云端,看到前来迎接他回归天国的天使。
柯内莉娅没学过绘画,然而自小浸润名家名作,对艺术的鉴赏力还是有一些的。必须承认的是,这幅画无论构图、着色,还是光影变幻都无可挑剔,但说让一个人甘愿用自由和生命来交换,柯内莉娅还是觉得太扯了些。
那么,这幅画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很想把画取下,仔细研究一番,但拐角处传来的呼吸声提醒她,这间藏馆不止她和罗宾汉两人,暗处也许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
她只能若无其事地背起手,后退两步做出欣赏的姿态。
“你父亲……我是说威斯特公爵,我以为他会对黄金和珠宝更感兴趣,”她用极轻的声量说,“看不出来,他也会欣赏艺术画作。”
罗宾汉耸了耸肩:“靠着掠夺起家的暴发户,一旦完成最初的积累,下一步就是改换门庭、自抬身价。还有什么是比鉴赏艺术品更高雅、更能契合权贵家族的兴趣口味?”
柯内莉娅笑了:“你是说,你的父亲是个不懂装懂的冤大头吗?”
罗宾汉龇唇一笑,这个别人做来只会显得蠢笨的表情,换作他这张脸却格外赏心悦目:“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没法反驳。”
说话间,他很自然地靠近柯内莉娅,头颈斜倚她肩头,像极了说私密话的小情侣。
柯内莉娅没有推开他,因为只有她这样的距离才能听清罗宾汉说了什么:“看到天花板的墙角吗?那里的泥灰颜色比别的地方略浅一些。”
柯内莉娅不着痕迹地瞥过一眼:“藏了机关?”
这是当然的,存放着珍贵藏品的秘密展馆,绝不会没有任何安保措施。回想起在利维坦家族城堡里的见闻,柯内莉娅有了猜测:“是暗箭?”
“那怎么可能,”罗宾汉摇了摇头,“这间屋里到处都是珍贵的藏品,随便放箭,损坏了怎么办?”
“那是什么?”
“是一种特殊的迷烟,不会对画布和油彩造成损伤,但是人吸入后会觉得眩晕,不过半刻钟就失去意识,只能像死鱼一样任人宰割。”
柯内莉娅目光轻闪。
“还有别的吗?”
“当然,”罗宾汉说,“藏馆里没有设下任何可能损坏藏品的利器,但是我们刚才经过的那条螺旋楼梯,两边藏着数不清的暗箭和飞镖。只是现在,机关总闸处于关闭状态,我们才能安然无恙地通过。”
“可一旦开启,楼梯就会变成重力感应的装置,不管是谁,哪怕一个三岁的孩子,从楼梯上经过,都会被机关射成筛子。”
柯内莉娅皱眉不语。
“如果,”她说,“我向威斯特公爵提议买下这幅画,你认为他有可能同意吗?”
罗宾汉毫不犹豫:“完全有可能,他说不定还会很高兴地双手捧给你。”
柯内莉娅没有反应,她知道罗宾汉话没说完。
“但所有的给予都需要支付代价,而生我的这个男人,他想要的代价不是金钱,而是你的婚姻,”罗宾汉果然说道,“我想你应该看出来,所谓的接风宴其实是‘相看宴’,老头很清楚翡兰宁……确切地说,是兰斯银行在这场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他下了决心要把翡兰宁拉上威斯特的战车。”
“有什么是比白纸黑字的合约更可靠的?只有联姻。促成你与威斯特的婚事,那么就算斐迪南不愿意,也一只脚上了威斯特的贼船。”
柯内莉娅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见真相,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对绝大部分公主而言,联姻是逃不开的宿命,但这不包括柯内莉娅。在另一个时空,她是帝国的女武神,一人毁灭一国的“魔女”,没人敢用婚姻捆住她。
“翡兰宁不会中断与教皇国的合约,”她说,“斐迪南承担不起与教皇国开战的后果。”
“但他同样不想得罪威斯特,”罗宾汉替她把话补完,“所以他派你来了。”
两人再次对视,柯内莉娅从罗宾汉眼中看到一掠即逝的锋芒。
“据我对老头的了解,”罗宾汉说,“既然午宴无功而返,他多半会再搞点事情,比如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同时邀请你这位贵客参加。”
柯内莉娅:“然后呢?把中午的戏码再来一遍?”
“不不不,他可不会白费这种力气,”罗宾汉摸着下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什么也不会做,然后静观其变。”
“静观什么?”
“我的两个兄弟,阿尔弗雷德和卡萨帕,”罗宾汉冲她飞了个眼色,“你知道,在社交场中,有时贵族公子看上美貌却不驯服的平民女孩,软磨硬泡都不能得到她们的芳心,有时会用一点非常手段。”
柯内莉娅还是不能理解,她出身行伍,习惯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对于这些台面下的心机万千,有时会慢半拍:“比如呢?”
“比如,在她们喝下的饮料里加上少许好东西,”罗宾汉打了个响指,“放心,不是什么毒药,是一种从东方舶来的草药,对身体没有坏处,只是会让原本高冷的女孩,变得……热情似火。”
柯内莉娅听懂了他的暗示,脸色变得铁青。
同一时间,某个不为人知的暗角里,负责招待贵客的侍从长悄然而至。阴影深处等着一道狭长身影,是卡萨帕·威斯特。
“今天晚上,父亲会举办舞会,来自翡兰宁的贵客也会参加,”他把一个黄铜铸造的小瓶子丢给侍从长,“把这个,放在贵客的酒杯中。”
侍从长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