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两个侍女合力搬来长椅,摆在阳光明媚的花园正中。远处尤菲带着年轻侍女驱赶水禽,欢声笑语隔着喷泉都能听见。
柯内莉娅躺在长椅里,将厚实的皮毛褥子拉到胸口。眼下正值三月末,天气逐渐转暖,其实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但柯内莉娅刚见过斐迪南派来的使者,为了不卷进兰伯特和教皇家族博弈的浑水,当然要装着虚弱些。
修利亚坐在她对面,余光时不时被玩闹的尤菲吸引:“听说教皇国在城中到处抓人,好些无辜的民众都被波及……”
柯内莉娅漫不经心:“抓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不是很在意教皇国的举动——抓了又如何?十字卫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回教皇国,等他们离开后,怎么处置还不是兰伯特说了算?
到时跟斐迪南说几句好话,分析清楚个中利弊,斐迪南自然明白放人才是对他最好的做法。这些无辜被抓的人顶多受几天牢狱之灾,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如果不放心,我会转告斐迪南,让他多看顾些,别让被扣押的无辜民众吃太多苦头。翡兰宁的人民受苦,最没面子的还是他这个城主,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
修利亚考虑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总觉得,教皇国不像是捉拿嫌犯,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柯内莉娅失笑,想说“捉拿嫌犯不就是找人吗”,然而心念电转间,她明白了修利亚的意思。
“何以见得?”
“跟上回不一样,他们没有骚扰一般的人家,而是把目标放在酒吧、赌场、妓馆这些地方,”修利亚说,“被抓走的人里也没有年轻女性,反而是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年轻男人居多。”
柯内莉娅沉吟不语。
“我觉得,他们不仅在找人,而且非常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修利亚说出判断,“捉拿疑凶不过是借口而已。”
柯内莉娅有点惊讶,她刚认识修利亚时,他还只是个任性冲动的热血青年,遇事凭一腔肝胆横冲直撞。跟着她不过几个月,心思肉眼可见地缜密起来,这样的细节,里侬和其他人压根没往心里去,只有他看在眼里,察觉到其中的异样。
“教皇国不急着找出烧船嫌凶,反而忙着抓不相干的人?”柯内莉娅沉吟着,“有意思……你想办法套套话,最好打听清楚他们想找的是什么人。”
这对修利亚而言不算困难,守望地下城本就是扎根贫民窟的秘密社团,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
他从人们口中得到只鳞片甲的线索,再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最后把一副完整的画像送到柯内莉娅面前。
柯内莉娅只掠过一眼就沉默了。
修利亚没察觉自家大人的异状,继续汇报打听到的消息:“是个年轻男人,年龄大约是二十来岁,说一口外国口音,身上总是邋邋遢遢……哦对了,可能还有一股酒糟味。”
柯内莉娅揉了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
修利亚一愣:“您知道……什么?”
柯内莉娅最后瞧了眼图纸,把修利亚辛苦绘制的画像丢入壁炉。火舌舔舐着羊皮纸,潦草绘制的人像以极快的速度变形扭曲,但依然能看出大致轮廓。
与柯内莉娅在船上遇见的落魄青年奥伯特有六七分相似。
柯内莉娅觉得很有意思,先有强盗头目罗宾汉,后是教皇家族,都想得到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倒霉蛋,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把我们的人都发动起来,”柯内莉娅说,“想办法找到这个奥伯特。”
“我有预感,他会带给我们不小的……惊喜。”
秘密社团扎根群众的优势再一次发挥了效用,十字卫队与兰伯特家族联手搜寻七八天也没见到踪影的人,柯内莉娅只用了两天就获悉下落——人在翡兰宁城西的一家屠宰场里。
柯内莉娅不得不佩服奥伯特的创意。
这个时代虽然也有城市,却远远无法和后世整洁干净的现代化都市相比。上等人扎堆的贵族区还好,越是靠近郊区,环境越是脏乱污浊。除了后世皆知的恶臭遍地、秽物横流,不少人甚至在城里豢养家畜,私人屠宰场也随之出现。
即便是搜查“疑凶”的十字卫队也不会光顾这种地方,除了污臭恶心,因为经常与家畜的尸体打交道,还很容易滋生疫病。谁能想到那惜命惜到如珍似宝的小子,会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处?
从这样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一个人并不难,但行动当天,还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兰伯特卫队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居然先守望地下城一步赶抵屠宰场。负责盯梢的社团成员非常惊讶,但他不可能为了奥伯特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将消息辗转传回芙蕾雅堡。
得知情况的柯内莉娅也很错愕,第一时间做出判断:“我们当中有人把情报卖给了兰伯特。”
修利亚下意识回头,被他盯住的里侬涨红了脸。
“你看我干什么?”曾经的卫队上尉梗着脖子,“又不是我泄的密!”
修利亚目标明确,就是怀疑你小子:“这里没人比你跟兰伯特的关系更密切。”
里侬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那是从前!自从跟了大人,我就只有一位长官,没有大人的许可,我不会透露一个字!”
修利亚不为所动:“漂亮话谁都会说,可真的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
里侬瞪圆了眼,看样子很想掀翻桌子,和修利亚比划一番。抢在他动手前,柯内莉娅曲指敲了敲桌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在看到确凿证据之前,我不会怀疑任何一个下属,”她说,“我也希望,无端的猜忌和内讧不要在你们之间发生。”
针锋相对的两方终于闭嘴。
柯内莉娅递给里侬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转向修利亚:“所以,我要的人落入了斐迪南手里?”
修利亚挑衅地瞪了里侬一眼:“那倒没有。”
柯内莉娅诧异地挑了挑眉。
“那个……据您说名叫奥伯特的小子,他很机灵,非常善于从气味中捕捉危险的信号,”修利亚说,“他通过某种迹象事先察觉不对,从后门溜走。兰伯特把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除了在后门污水巷里发现几个零星的脚印,连根毫发也没找到。”
“有意思,”柯内莉娅回想与奥伯特相识以来的几个照面,发现对方确实很善于察觉和躲避危险,越发来了兴趣,“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她稍稍坐直了身体:“斐迪南呢?到手的猎物跑了,他应该很失望吧?”
“污水巷往西就是城郊,他应该是怀疑人逃出城,派出精锐卫队穷追不舍,十字卫队也跟他们一起,”修利亚说,“大人,我们也要派人出城吗?”
他以为柯内莉娅一定会同意,没想到对方沉吟片刻,居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既然兰伯特和教皇国都追出城,包围那家屠宰场的卫兵应该也撤了吧?”
修利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是的。屠宰场的老板和学徒都被带回去审问,屠宰场也遭到查封。”
“反正是一间空屋子,当然没必要浪费人手。”
柯内莉娅弧度微妙地弯起嘴角。
夜色再一次降临翡兰宁,不同于贵族区的灯火通明,越是靠近城郊,越是死寂沉沉——因为住在这里的居民太穷,舍不得点灯,宁可秉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传统。
被封禁的屠宰场也不例外,这一晚格外阴沉,夜空浓云密布,到处都是暗影幢幢,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谁也没留意,屠宰场堆满干草的后院竟然藏了个地下室。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寂静夜晚,草堆突然发出簌簌响动,一只手探了出来,竭力为自己扒出一个洞口。
紧接着,一个浑身恶臭的男人从草洞里钻出,一只手紧紧捂着鼻子。
“该死的兰伯特,该死的利维坦!”他喃喃抱怨,“害得老子躲在这种鬼地方!”
“等我脱身之后,非得找个高等澡堂泡上三天三夜,然后……”
没等他想明白然后怎样,先听见一缕极幽细的风声。随即,冰冷的刀锋抵住脖颈,近在耳畔的地方传来冷冷的轻笑:“我就知道,你还没走。”
奥伯特后背炸开此起彼伏的寒毛:有人看破了他苦心布置的障眼法,在这儿守株待兔!
那一刻,身体本能告诉他“快跑”,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却将他钉在原地。奥伯特脸颊抽动,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别,有话好说……你们想要什么?火药配方还是火器的设计图纸?只要别杀我,咱们都可以商量。”
用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饶有兴味:“看不出来,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奥伯特突然觉得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然而要害被冰冷的利器抵住,他无法回头。
“安静点。你如果想把小命葬送在这儿,我其实也不介意。”
奥伯特不敢动弹了。
一只黑布做的头套从天而降,他被蒙住双眼,强行架上一辆马车。辘辘的声音很快离开西郊,但是从道路的颠簸程度判断,并不是驶向上等人扎堆的贵族区。
奥伯特有点疑惑,却不敢贸然开口。终于,马车停下,他被带进一间房子,木头地板有些年头,踩上去咯吱作响。
他被人架上二楼,摁着坐在一张椅子上。蒙住双眼的头套终于取下,昏暗的烛光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女人面孔。
刹那间,奥伯特长出一口气:“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