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喝!
冯步摇呗逼急了,夺过碗一饮而尽。接着一摔手,瓷碗砸在地上,碎做数片。
傅青竹始终盯着地上的碎片瞧。
冯步摇问他:“怎么了?”
傅青竹悠悠答道:“本来粥是一钱,碗押了一钱,这会你砸了碗,押的那一钱赎不回来了。”
冯步摇满不在意地嘟嘴:“那又怎样!”
傅青竹眺她一眼,不疾不徐转过身去,告诉她:“你明日的早饭没了。”
冯步摇笑出声来,没准明早她已经在宫里了,正悠闲地吃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每样只尝一口,倒掉。
忽然,冯步摇脑海里浮现出那些乞丐的身影,还有傅青竹说的那个世道……心情沉重,回忆珍馐却不能开心愉悦了。
冯步摇止了声,默默跟在傅青竹身后走。皇帝此刻像个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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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提到的真谛庙?这就是你提到的真谛庙?这就是你提到的真谛庙?”冯步摇连问三遍,不问三遍不足以泄愤。
傅青竹坦然应声:“是。”
冯步摇对着真谛庙,念了声阿弥陀佛。她哭笑不得,原以为是座有香火的庙,进庙借宿,还有斋饭,哪知道……真谛庙只是座被废弃的破庙!
冯步摇瞧着庙门口连挂着三圈蜘蛛网,就已迈不动步伐。她觉着自己受了欺骗,但转念一回味傅青竹的话,“那里遮风挡雨,亦不需要付银子”……冯步摇觉得还是怪自己,生性愚钝,悟不出真谛。
傅青竹见她迟迟不抬步,始终站在庙门口抱怨,便问道:“不进去么?”
冯步摇一口咬定:“不进去!”
刚说完天就下雨了,还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大雨珠子噼里啪啦地泼下来。
冯步摇早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撒腿奔进庙内。傅青竹在后面笑着直摇头。冯步摇直跑进庙里,方才转身瞧傅青竹,发现他跨进门的时候,右手拽住大腿处的布料,悄悄将腿往上抬了抬。
待到傅青竹进来,冯步摇问他:“你腿上有伤?”
傅青竹点点头,他四肢均有伤。
冯步摇有时候不懂得人情世故,继续追问:“怎么弄的?”
“年少轻狂,意气用事。”傅青竹模糊地回答。他二十岁时,在巫峡与人搏斗,拼尽全力,当时心里想:无论怎样也要赢,哪怕最后脱力,丢掉性命,葬身在滚滚江水里。后来这场搏斗成为他人生第一败局,命留下了,却失却一身好武功。
这些年走走停停,也看过数位名医,并不见好。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下得庙门外起了一层薄纱似的白障,还有些雨从屋檐上浇灌下来,滴在街上绽出水花,不仅令人想起那一日峡江里险恶的滩涂,衣上淋漓的汗水。傅青竹心中沸腾,手撑着地,就这么不讲究地坐下来,却仍不能使自己心中平静。他忍不住说:“年少时目空一切,以为他人见识智慧,皆低我一筹。父亲明明劝了我的,让我别去同那人拼个你死我活,万万不可进九曲十八弯。我却听不进话,一直紧追,自以为将他逼进峡江绝路,却不知这巫峡里是他事先设计好的陷阱……经历过后,方知教训和艰难。”
冯步摇被傅青竹的话语所吸引,追问道:“那人是谁?你为何要去追杀他?”
“是我昔日挚友,当时我不能容忍他背叛之事,非要一路追杀到底。”
冯步摇在心底深吸了一口气:这样啊……那眼前的恩公还挺可怜的。她也是遭受过背叛的人,听傅青竹这么一说,不由得感同身受,泛起阵阵酸楚。
“后来有一回在关外,我见着蛮人虐杀我族类,却手无丁点力气,救他们不得。那一刻,无比地悔恨,不该在巫峡赌命的。”傅青竹说得动情,语调起伏,冯步摇仿佛能在他的话语声中听到关外的风沙,汉民们的哀嚎,和那些蛮人肆无忌惮地漫骂狂笑。
冯步摇甚至能看见沾在蛮人刀头的同胞血,她眨了眨眼睛。
冯步摇挤出温和笑容,打破这沉默:“都过去了。”她禁不住又男子汉气概起来,蹲在傅青竹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在令尊清明,对你又关切,你有这样一位慈父,已经是很多人都羡慕却得不来的。”比方说她,就只有一位昏聩的父皇。
傅青竹垂着头,平缓道:“我自巫峡归还,距家还有三日路途时……收到家父亡故的信报。”他当即换马归家,于父亲灵柩前长跪不起,一守三年。
“那令慈呢?”冯步摇小心翼翼地问。
“小时候住的地方寒冷冰冻,母亲受不得那里的气候,在我两、三岁时就西去了。”
冯步摇一时沉默,不知该怎么接话,又有哪些话适合问。似乎问出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皆是伤口。丧父失母,挚友背叛,还有方才在琅元巷口那一幕……昔日的心上人只是奚落不屑他。而他现在,垢面蓬头一副乞样,跌至最低,亦没有什么要扬眉吐气的迹象。
冯步摇觉着,她的那些失意,都不算失意了:俞来安的背叛,被庶民羞辱……与眼前恩公的遭遇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冯步摇从头到脚将傅青竹打量了一遍,看不明白,于是又脚到头反扫第二遍。她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挪过,仍不透彻。她觉着,这男乞身上一定有许多故事,积淀沉着,所以他浑身上下污秽看不出哪一处好,却偏偏叫她移不开目。
“你的腿,也许仍有痊愈的希望。”冯步摇禁不住说。她想,倘若将来某一日,还能重逢这位乞丐恩公,她就仁德一回,将宫中御医借他一用。
当然,她自知重逢的机会渺茫微小,才会暗立下这一许诺。
冯步摇觉得自己对待陌生人,还是比较冷漠的。
冯步摇刚一这样想,视线倏然就黑了下来,吓了她一大跳。待到心神安定,冯步摇往四周一瞧,庙门口黑黢黢的,庙里光线也微弱,依稀可以辨认的只有顶上晃荡的蜘蛛网,和壁前耳大口大,不知是哪路菩萨的慈悲佛像——原来是到时辰了,天不打一声招呼就黑了。
冯步摇开始着急:钱福瑞那个有口有脚该死的,怎么还没找来?!
“天黑得这么早。”傅青竹朝着庙门口坐着,道:“更兼下雨,那批灾民今夜难熬了。”他心系在那半条街遭了火灾的百姓身上。
傅青竹这么一说,冯步摇这个做皇帝的自愧弗如,她垂下头,耳畔却传来一串嬉笑声。冯步摇以为自己听错了,静听了一会,的确是阵阵欢声笑语,极其喧闹,下着这么大的雨都能透过来。
冯步摇不解:“怎么有人下雨还出来嬉戏呢?”
傅青竹道:“这庙后头是沙塘河,夜里多有船只。”顾忌冯步摇的女子身份,他不便告诉她,这河上遍布的都是花船,到了晚上出来经营,夜夜不休。有钱的恩客们出行有车,坐卧有船,燃不完的长明灯,是不会在乎降不降雨的。
“嗯。”冯步摇缩了缩腮,侧耳倾听,这嬉笑声也太闹了,遂出口问道:“这些船做什么的?为何昼伏夜出,又缘何如此高兴?”冯步摇一面问,一面细听沙塘河传过来的笑语,碎碎轻轻,但能分辨是娇娃发嗔,和男子的一些不入流的话儿……
冯步摇会意过来,脸上发烫,嚅唇无语,接着把地砖一拍:“庙都败了,这些生意倒是兴旺起来!务必要整一整这风气了!”
傅青竹闻言点头,向冯步摇投去赞许目光,可叹她一民间女子,都有这般见识。那天下最高位之人,开明务实定会胜过眼前女子,看来这世道还有救!
傅青竹这么一想,嘴角不知不觉就旋起来,双眸熠熠如星。
冯步摇伸手抚了下胸口,奇了怪了,大黑天里,竟出了幻象,觉着乞丐恩公眸光清亮,眼睛不是一般的漂亮。
河上细碎的声音仍顺着风,继续往庙里飘,只不过这会儿换成了浅歌轻吟,没有先前那般粗俗了。
是一出什么戏?冯步摇听清了唱词,却发现自己没听过这出戏——先帝在时,喜欢听戏,为了讨好先帝,千百出戏文冯步摇陪着听烂了。后来先帝驾崩,冯步摇登基,宫里就没再唱过戏了。所以她判断这出戏是近十年新出的。
冯步摇问傅青竹,“这出戏是新作的么?唤作什么名,你知道么?”
傅青竹这个人细心,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这出戏的唱词曲调,他不用听就已熟稔。
傅青竹道:“唤作《花月期》。”
冯步摇细品唱词,依稀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公子与姑娘幼年相识,及长成亲,携手一生。冯步摇不由叹道:“这戏倒是唱得欢喜团圆。”她与俞来安青梅竹马,倒是像极了这戏,却没有那个福分,得戏中一样的欢喜结局。
团圆于她,是寻不到的。
傅青竹含糊应是。傅家与戚家是世交,他与戚诗思均未出世时,两家长辈就订了儿女姻亲。及至傅青竹六岁,在家宴上见了戚诗思一面,模糊有些印象。再后来傅父调任回京,这才依父命向戚诗思提亲。当时他觉得她性子不错容貌出挑,也许这一辈子就两个人过下去了,于是面对她的刁难并不恼,反倒应题写下一出《花月期》献给她。
这戏直到傅青竹出京时,仍只在小部分亲友间传唱,哪知他这次回京,《花月期》已是街头巷陌处处闻。
难怪戚诗思要难堪,会折辱他。
不过傅青竹仔细听辨,发现现今的《花月期》,与他所作原词原调有十来处改动,应是辗转传唱,他人改动了。
所以这现今的《花月期》,与他无关了。
傅青竹突然伸臂,抓住冯步摇的柔夷。
“你做什么?”冯步摇瞬间警惕。
傅青竹神情严肃:“有两人要进庙来。”他耳力向来灵敏,决定亦雷厉,抓着冯步摇的手就将她拽到佛像后面,塞进缝隙间,藏起来。傅青竹嘱咐道:“躲好,别出来。我去看看。”
冯步摇担心道:“那你怎么办?”傅青竹也手无寸铁啊,万一来的是一伙强贼,他岂不一命呜呼。
傅青竹旋即回答:“我是男的。”身为男子,理当一马当先,护女子安全。
傅青竹说完,便急急向庙门口走去。冯步摇躲在佛像后面,望不见他的背影,一片黢黑下,她的心里有三分感动七分紧张,能听见自己悬着的心跳,不禁抬起手,攥起拳来。
很快,冯步摇就听见乱点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两、三人的大小声,其中傅青竹的笑声尤为响亮和高兴。冯步摇一听就气了,这乞丐恩公闹什么呢?!
“出来吧!”傅青竹不知冯步摇姓名,便呼道:“姑娘,出来吧,没事了!”
冯步摇闻声带气转出来,难为她方才紧张得要死。她张口正要责备,却睹见来者一人举着一只火把,将两人锃亮的脑袋愈发照圆溜溜,得光秃秃。
来者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和尚。
小和尚穿着打扫劳作时的五衣,一瞧见冯步摇,就机灵得大喊:“大哥,怪不得你那么紧张,原来是偷带了大嫂回来?”
看了留言,有读者纠结小傅以前喜欢过别的女人。我觉得这没必要太纠结 o(∩_∩)o哪个人年轻时没喜欢过一两个渣?小傅都二十七了没动过感情那他就有病了= =#文案标明了1V1 SC,尽请放心。
再说了,男女主分别经历了渣之后,再一起才会更明白爱情的责任和真谛,会更加珍惜,不是么?
另外提前说下吧,之后的更新是周一晚八点,周三晚八点(周二我休息一天= =#)
看见大家老在底下刷,我挺内疚的,给大家带来不便,抱歉啦。以后更新都会提前说明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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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真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