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不恶心姑且不论,冯步摇方才与庶民分粥的行为,的确失仪了。
好不尴尬。
冯步摇正想着,傅青竹问她:“你在京中,可有能借宿的亲友?”傅青竹明知她撒了谎,不是客途上京,就是京城人氏,却不挑破,而是顺着她的话问。傅青竹以为,但凡伶俐点的人,这会都会顺着台阶下。她以“亲友家宅”的名义告知自家府邸,他便送她回家。
可是冯步摇一听傅青竹问话,就紧张了。她哪有朋友,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那禁宫里。
冯步摇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我并无亲眷在京中。”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左扫右扫,不知该落在哪一处,最后目光无意识上挑,发觉傅青竹正凝视着她。
此刻,他心里想着的是:人人皆有自己的难处,天底下多的是无家可归和有家难归的人,何必再逼问她。萍水相逢,倒不如顺一回她的意。
傅青竹便道:“我也是昨夜才到京师,借宿真谛庙,你若不嫌弃,也可以借宿那里去。”又补充道:“那里遮风挡雨,亦不需要付银子。”
冯步摇未听出话中深意,只当佛家慈悲,一口应承下来:“好啊。”心里却暗道:随便答应他也无妨,没准待会天还没黑,钱福瑞就找过来她就回宫了呢?
“那就动身吧。从这去真谛庙,还有一段距离。”傅青竹说着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将身子转回来,交待冯步摇,“把粥都喝干净了。”
别浪费。
冯步摇抿了抿唇,已经意识到失仪,这粥她哪还会喝下去。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
傅青竹垂眸须臾,并未出言责备,默默伸手,从冯步摇手中接过粥碗。她以为傅青竹要将剩下的半碗粥喝掉,他却只是端着粥碗。
一路上,傅青竹都单手端着粥碗走路。
冯步摇觉得很难受。一来,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去瞟那粥碗。傅青竹这人似乎手上没劲,碗端得很不稳,左摇右晃。好几次粥都荡到了碗沿,冯步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觉得那粥水就要洒出来了——哪知却没洒。
一路随行,这碗粥一滴没洒,冯步摇却累得额上全是汗。
二来,她真的憋不下去,好想开口问他:你真的要把这半碗粥一直端到真谛庙去?
傅青竹倒是走得坦荡荡,形貌虽是乞丐,身姿却时刻挺拔。好几次,冯步摇落在傅青竹后面,瞧着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可能被那半碗粥逼疯了,居然从一名男乞的背影和步伐中觉出的贵公子的味道。
两人走着走着,冯步摇突然放慢了步伐。傅青竹起先不察,后来听出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一望,冯步摇起码落后了十来丈。
他起先觉得疑惑,后来往那冯步摇不住张望的处一瞟,笑了——冯步摇盯着的地方,是望族聚居的琅元巷入口。
傅青竹以为冯步摇家住在巷中,便折返回去,靠近冯步摇时,问道:“怎么,有亲友居住在琅元巷?”
冯步摇正思及住在琅元巷里的俞来安,和俞来安说的那些伤人话,闻言突然暴怒:“没有!”她大喊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身边问话的是刚救过她命的男乞丐,不由得窘迫。傅青竹细细思量一下,以为冯步摇羡慕富贵,他眯起眼睛,劝道:“富贵如云,你也别太思慕了。”傅青竹挑眼瞟了一眼琅元巷的入口,洒脱大笑:“你瞧啊,这巷子既窄且长,出不得出。说不准住在这巷子里的人还没你我快活!”
“我思慕富贵?”冯步摇差点笑出声来。她这一生羡慕过父母关爱,兄情姊义,羡慕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要说富贵,那她是从来没有羡慕过谁。因为她就是天下富贵第一人,还有谁比得过她啊?
想到这,冯步摇分外得意,在不知不觉中连退两步,正准备掏出扇子。忽见眼前傅青竹脸色一暗,前倾扶她道:“当心!”
冯步摇心想这是怎么了,回头一瞧,禁不住耸了耸肩——这是琅元巷中谁家的贵妇要归家?八人抬的宝盖大轿,锦缎轿面绣着花月相依,梅花纱帐熏着上等的香料。轿子前后跟着两排婢女,各个出挑又恭谨,好大的阵仗!
有跟在轿子旁边的嬷嬷站出来呵斥:“贱乞!”那嬷嬷指着冯步摇骂道:“哪里来的贱乞,胆敢撞到我家夫人轿上!”
冯步摇一声冷哼,莫说她根本没有撞到轿子,只是在前面挡了路。再则她撞上去了又怎样,侵犯龙体,这里的人统统仗毙!
傅青竹却捉住冯步摇的胳膊,欲将冯步摇拉到一边。面对这种事情,他淡得很,“走吧。”
“未入夜,未降雪,缘何仍时闻折竹声?”忽从轿子里传出一句女声,虽是发问,却如若吟唱,糯糯软软,听在人耳中分外的甜。听一句,就恨不得再听第二句,第二句。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诗的原句原是雪下得重,压在竹枝上,压弯折断了竹子。这会儿念出来,冯步摇满心懵懂,一无所知。她扭转头,用探究的目光去瞧傅青竹。
冯步摇看见傅青竹唇不嚅,身不移,只是垂眼又睁眼,脸上始终挂着很平淡的笑意。
那轿中的女子却似乎按捺不住了,伸出一双纤细雪白的手,挑起梅花纱帐,冯步摇先瞥见的是女子发髻上的芙蓉花,接着她在芙蓉暗影里窥见一个极美的人儿。美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父皇那些天南海北收罗来的佳人,也没有一个比得上轿子里的女人。
女子用悦耳的声音,对着傅青竹,说出一段伤人的话:“褴褛乞儿,张望琅元,还好我当年退回你的彩礼与聘书。”
傅青竹点头含笑,一副无所谓的做派:“是。”
满腔得意得不到炫耀,十万分想羞辱的人他不在乎。女子明显气了,瞟到冯步摇,不屑地勾起嘴角,文邹邹地骂人:“折竹!”她喊傅青竹:“你当年不是好生眼高的么,只差与皇帝老儿平起平坐!如今怎地连品味也落魄了?不过穷乞儿搭丑乞儿,到也般配!”
傅青竹没有说话,冯步摇忍不住了,这女的,张口就提“皇帝老儿”,大不敬!她哪里像老头子了?!
还有,说冯步摇穷她能忍,说她丑就特别伤人了。
冯步摇起初迷惑,如今听见女子和傅青竹对话几句,已明白了大概--这女子多半是眼前乞丐恩公的旧情人,且抛弃了他。如今重逢,瞧见他丧家落魄,女子愈发得意,出言张狂。
本着一种情场失意人同命相怜的心态,冯步摇胸中生出一股应为他打抱不平的豪义之气,
冯步摇对着轿门,前迈一步,那嬷嬷立马嚷嚷阻止:“唉,唉……”
“退下!”冯步摇昂首挺胸,吐出两个字。打抱不平间她已散发出平日在朝堂上的威严,这两字浑然天成,无需刻意提高声调,却散发出一种气势,嬷嬷本能地慑住。就在轿中的女子,也被慑得咬了下唇。
冯步摇再张口:“姑娘——”
“好了走了!”傅青竹拽着冯步摇远离轿子。亦在此刻,那琅元巷中奔出一人,近到轿前,模糊听得那人对轿中女子道:“夫人,王爷让你赶紧回去,《花月期》就要开戏了……”
那掀着轿帘的手立刻落下去,轿子和一群人匆匆拐弯,行进琅元巷中去。
轿子还未离远,冯步摇已止不住大声询问傅青竹:“你拽我做什么?”
他徐徐回答:“赶去真谛寺才是正事。”
“你怎么就这么怂呢,她三番五次羞辱你!你说你堂堂男子汉,被个姑娘家……”这一刻,冯步摇忽然对傅青竹无比亲近,简直幻化成了他的良师益友,对他恨铁不成钢。
数落到一半,她却又说不下去了,觉得傅青竹也是可怜人,“算了,你别放在心上,你和那姑娘没有姻缘。不是你差劲,是她有眼无珠,丧义负情……”骂着骂着,冯步摇口中的“她”早已变成了“他”,她满脑子里都是俞来安站在门前,那一副可气的形象,“这种人说绝情就绝情,仿佛过往从不与你认识一般,合着就该天打雷劈!”
本来想骂“断子绝孙”的,可惜俞安来已经有儿子了。
骂完,冯步摇长长吐纳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无比舒服。她竟主动将手搭上傅青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恩公,莫灰心!前路兴许有更好的姻缘等着你。”冯步摇想起轿中女子美得不像话,遂添一句,“到时候啊,你轿中佳人更胜她美!”
傅青竹转了转眼珠,其实……他有点被冯步摇骂懵了。
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姑娘要替他如此激动?
傅青竹冲冯步摇咧嘴,解释道:“我意已平。”他当年的确是被戚诗思所伤,觉得走在京中任何一处都睹物思情,鲜血淋淋,遂仓皇逃出京城。但出京的理由是因为她,这些年游历四海却不是因为她,回京也不是因为她。看多了世事风貌,孤人常伴日月星辰,靴上的风沙擦了又染,染了又擦。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他的生命里多了许多重要的事,而戚诗思,这个名字,连带着这个人,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方才面对戚诗思,无论她何言何态,他的心里都不曾起一丝波澜。
哦,这会儿才想起一事……那出《花月期》,是他为她写的戏文。
这厢傅青竹一边走一边整理心事,走在他身旁的冯步摇嘀咕抱怨道:“真谛寺怎么还没到?”
傅青竹如实告知:“才走一半。”
冯步摇今日在城里奔走了快一天了,一听这话,顿觉腿要断了。她眺望前方,再走,只怕是要从南门出城了。太阳也晒,都这会了还没落……冯步摇不由自主出口:“真渴啊……”
傅青竹闻言,止步,转身,将粥碗递至她面前,无甚表情帝问:“要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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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意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