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佳人 第10章 梦中梦

傅青竹立刻制止：“胡说！”冯步摇亦辩解道：“胡说胡说！”她从没被人开过这种玩笑，十分愠恼，指责傅青竹道：“你还不快向你弟弟解释清楚？小小年纪，就如此贫嘴！”

哪知两个小和尚拍着巴掌叫起来：“哟，哟，嫂子害羞了！”

冯步摇哪见过这种起哄的阵仗，本来心里没什么的，反倒被两个小和尚闹得脸红起来。冯步摇伸手拍傅青竹后背，“你管管他们，好歹是你弟弟！”

傅青竹笑道：“我认识你半天，认识他俩一天。他俩一个法号晨钟，一个法号暮鼓，与我也是萍水相逢，待我与他们解释清楚。”

原来，这两小和尚是侄兄弟，在真谛庙尚还有香火的时候，被他们的父母塞到庙里，减去家中两张吃粮的嘴。后来施善的香客少了，真谛庙落败下来，大和尚们纷纷出庙，有的做了云游僧人，有的还俗去投军。这两小和尚年纪太小，什么也做不成，只得守着破庙，靠化缘填饱肚子。几年下来，两个小和尚变得油嘴滑舌，见谁都攀亲沾故。

傅青竹昨夜来此借宿，结识了这二位小和尚，就被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大哥”的叫起来。瞧见冯步摇，就喊“大嫂”。在冯步摇的催促下，傅青竹指着冯步摇，向晨钟和暮鼓解释道：“其实她是我今日申时捡到的。”

“嗷，原来是捡到的大嫂！”小和尚们拍手叫好。

冯步摇抬手，欲敲晨钟暮鼓一人一个栗子，两个小和尚机灵，急忙躲开。于是，冯步摇只能将火撒向傅青竹，“谁是你捡来的，乱说什么？”允许他捡了吗？捡到个皇帝，吓死他！

“是、是、是。”傅青竹连连应声，被两小和尚一闹，又瞧着冯步摇半气半恼的样子，傅青竹没由来的心情好。

他费了一番功夫，给晨钟和暮鼓解释清楚：眼前这位姑娘，同他傅青竹，可是一丁半点的关系也没有。

小和尚们闹了会，玩厌倦，便不再揪住“大嫂”捉弄冯步摇了。他们的兴趣很快转向今日化来的斋饭，好彩运气，除了些糠料外，竟化来了一只隔夜的鸡腿。虽然沿途被风吹被雨打，有损了鸡腿的美味，但吸吸鼻子，努力闻一闻，还是能幻想到它的香气的。

晨钟撕了一块鸡肉给堂弟暮鼓，又撕下一块留给自己，接着将剩下的鸡腿连带骨架，一齐交给傅青竹。晨钟豪爽道：“来的都是客。大哥，你和这位姑娘，分大块的肉！”

傅青竹接过鸡腿，直接就递至冯步摇眼前，道：“你吃。”

她反问道：“你不饿。”

傅青竹摇头，“我吃的不多。”他向来能挨饿。

冯步摇深吸了一口气，她可能真是饿疯了，这会瞧见半只冷飕飕的鸡腿，竟也能眼冒星辰，馋到不行。冯步摇低头一口咬下，瞬间口水全生出来。真香啊，她默默叹道。

晨钟和暮鼓皆是喜欢讲话的人，冯步摇一面吃，一面听两小和尚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晨钟对傅青竹说，做和尚太苦了，他和暮鼓要离了寺庙做生意。

傅青竹笑问：“做什么生意呢？”

暮鼓便抢着答，说如今天天死人，哥俩开个棺材铺，肯定赚！接着便怂恿傅青竹入伙。

冯步摇听这对话，差点没一口鸡肉噎死！正准备教训两小和尚，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但转念一想，天天死人的世道，原因难道不是她治理无方么？

于是，就在傅青竹同晨钟暮鼓谈话，教导他们开棺材铺要留意哪些事的时候，冯步摇背靠着香台，头顶上是佛像，手上和口中是鸡腿，心中开始暗自整理起今日从傅青竹那得知的,她之前闻所未闻的民情：

官差大多作恶，掌柜雇了伙计保安全还得上缴保护费，人穷得拜不起佛连信仰也丢掉了，天天死人开棺材铺最赚钱。还有，就算是天子也会落难，切莫以貌取人。

冯步摇呵呵笑出声。傅青竹正与晨钟暮鼓闲扯，听见这笑，扭头去瞧冯步摇，勾着唇角问她：“你傻笑什么？”冯步摇一股子憨气，“我笑啊，你比我家那些老先生还有用，令我真真体味到，什么是‘吾日三省吾身’。”

她傻傻地笑，傅青竹注视着，心情莫名越来越好。突然，他右眼皮跳了一下。这小小的反应被坐在他身边的暮鼓捕捉到，旋即提醒道：“哎呀，大哥右眼跳灾，你要有祸事来了！我来帮你算算是什么祸事……”暮鼓说着便掐指，傅青竹伸手将暮鼓五指捏住，另其蜷曲下来。

傅青竹徐徐道：“不用算，任是什么祸事，我也不惧。”极佳的心情下，他竟说出许久都未这样说的张狂话，仿佛重做回当初的少年。

暮鼓低下头，默默在心里道：算出来的是红颜祸。

傅青竹拍拍暮鼓的后脑勺，道：“你和晨钟，把你们的草褥子都拿过来。”

“怎么了？”暮鼓问。草褥子是他们晚上躺上面睡觉的，既温暖又舒服。

傅青竹朝冯步摇那边挑了挑下巴，道：“人姑娘家晚上得睡好点，待客之道。”

暮鼓嘟嘟嘴，不情愿，但还是同晨钟一道，将草褥子交出来了。傅青竹将两床草褥子都收来，放在一边。他先挑了庙里靠近墙角，最干净的地方，独自伫在那处感受了下，左右皆无风吹来，这还是处避寒之地。傅青竹这才抬来两床草褥子，整整齐齐铺好。

冯步摇听见了方才的谈话，这会瞧着傅青竹铺褥子，觉得他动作熟稔，不在钱福瑞之下。但他给人的感觉却又不像是伺候的下人，一举一动不卑不亢。明明只是铺个褥子，都能铺出一种气度来，令她凝住了目光。

傅青竹铺好褥子，向冯步摇招手让她过来。冯步摇近前蹲下来，伸手一摸褥子：哎呀，扎手！她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硬的地方。

傅青竹笑着问：“温软吧？”

这微笑竟让人不忍伤害，冯步摇违心地点了点头。

傅青竹站起身来，起脚离去，姑娘家入眠，男子理应远处避嫌。他轻轻道：“好梦。”

他走了两、三步，她出声叫住他：“唉——”

傅青竹止步，转头静听。

冯步摇咬了咬唇，尝试了几次，第一次说出口：“多谢。”

……

草褥子虽然简陋，扎身，但走了一天精力疲倦的冯步摇很快睡着。许是择床的缘故，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冯步摇身处在万丈悬崖边，这崖突兀，竟连一棵松一株草也没有，只有两块峻石，分外狰狞。冯步摇的两只脚与崖沿接触，她穿着今日着在脚上的织锦云履，一双后脚跟全悬空，随时随地都有跌下去的可能。

“冯步摇！”有人喊她，急切焦虑，伴随着哒哒的马踏声由远及近。白马近前急停，扬尘中俞来安翻身下马，跑过来伸出手，对冯步摇道：“我来救你！”

她巧笑嫣嫣，对他道：“你终于来啦。”说着伸臂，就要去环绕俞来安，却陡转做厉害声色。冯步摇双手紧紧拴住俞来安的腰，令他不能挣脱，接着毫不犹豫后退一步，俞来安便在猝不及防中，与她一起粉身碎骨。

……

傅青竹举着火把，沉默不语注视着冯步摇。她这样在梦中呓语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仿佛遭了什么梦魇，拼命地尖叫着：“俞来安，俞来安！”

将本已睡着的傅青竹、晨钟、暮鼓全都吵醒，其中晨钟和暮鼓还被吓着。傅青竹不得不先安慰晨钟暮鼓，然后取了插.在墙头的火把，举着靠近冯步摇。

在火烛跳跃的光亮下，他仔细地瞧她，亦仔细地听。

她蹙着眉头，似乎极难受极痛苦，额上都渗出汗来。她厉声喊着的“俞来安”，似乎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傅青竹伫足沉思，很快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遭受过伤害。

难怪在他被戚诗思折辱的时候，她会那样激动，替他打抱不平。人生最纯美的东西，都是从苦难中得来的。只有亲身经历背叛和艰难，才会懂得怎样去安慰别人。

傅青竹将火把再举近些，上身前倾，冯步摇的面容，他瞧得更清楚些。

墙角的壁上原本绘着佛陀在比丘国讲经的壁画，年久失修，大半斑驳。画着菩提花的那处彩绘剥开来，成一块皮，欲落未落，摇摇欲坠。这会傅青竹近前，“菩提花”仿佛被他无声地脚步惊扰到，悄悄从墙上飘落。

不偏不倚，正落在冯步摇唇上。

睡梦中的冯步摇仍然敏感，不住地吸着鼻子，一副很痒的样子。

傅青竹悄然无声地笑了。他忽然觉着举着的火把好似银烛，恍如置身于煌煌殿堂之中，照得亮光如昼，却又比昼日更耀眼，周遭一切，都成了空白一切。

只有他，和她，置身在这全白的世界中。

菩提彩绘从墙壁上剥落下，绯红若燃烧过后的灰烬，在傅青竹眼里却是一瓣桃花，映在冯步摇的唇上。

他发现，她的唇比桃花更红，更动人。这一刻如置春日，暖意融融，无寒、无冻、无风、无雨、无伤心。

火把、破庙，和外头的沙塘河仿佛都有了情意，让人忘了从何来，要归去何处。傅青竹瞧见冯步摇还在耸鼻子，就好像是在吸鼻涕一样，滑稽却又珊珊可爱。他禁不住蹲下来，伸手替她拈走唇上的那瓣“桃花”，这么轻轻一动作，冯步摇醒了。

她睁开眼，第一刻映入视线中的，是傅青竹的眼睛——才发现他的眼窝深邃，眸子的颜色似乎与常人不一样。瞳仁……清亮得好似天上的星辰。

冯步摇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竟错觉眼前黑乎乎的男乞丐肯定很俊美。她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看，仍有同样的错觉。

冯步摇自觉心虚，担心被傅青竹看出来，竟启唇说出反话：“你看起来好像一团黑炭啊！”他脏兮兮的脸和头发，不正是漆若炭柴吗？

傅青竹凝视着冯步摇，嘴角缓缓漾起弧度，还道：“你在我眼里，又何尝不是一只火筴呢？”用来添柴加炭的火筴，熟铜制成，又黑又红，像极了此刻她的脸。

冯步摇一听惊了，火筴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物，难道自己经历一天的水淋风吹，变得这么丑？她脱口而出：“镜子呢？有没有镜子，取来给我照一照！”

傅青竹含笑告诉她：“镜子没有。”他伸手一指庙中另一角，“但那里有一只积水的缸，你照一照，倒是能起到跟镜子同样的功效。”

冯步摇不假思索便奔至水缸旁边，二更天黑，哪里看得清楚。她便向傅青竹摆手：“火烛，火烛拿到这边来！”

傅青竹眉眼含笑，举着火把走近，离着冯步摇还有两步路程，就听见她仍不甘心的追问：“我现在脸真的看起来像火筴？”

傅青竹仔细想了一想，其实不是的。方才趁她睡着时偷瞧过了，除开乱糟糟的发丝，其实她有一双吊梢的柳烟眉，胭脂唇红若流朱，她做梦的时候颤睫抿唇，情意都在眼角唇尖。她睁开眼时丹凤流转，一嗔一讶，说不尽的风流体态。

但萍水相逢，只今夜一聚，他又怎能不负责任说些令人遐思的话。傅青竹便走近些，站在冯步摇身侧，答道：“可不是么，像极了火筴。”

傅青竹话音刚落，脑后的头发就被冯步摇抓住，她不打招呼就将他整只脑袋按进水缸。

按了一会，冯步摇觉得出了气，便松了手，傅青竹旋即从缸中抬起头来。

冯步摇见他狼狈，稍有愧疚，从身上找出一块手帕——帕子虽然被浇湿过，但干燥之后，却看不出来脏。

冯步摇将手帕递给傅青竹，“擦擦吧。”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手帕，垂头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这才重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冯步摇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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