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和徐清昱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
那个时候,苏烨刚做完手术,医生给出的结论,也许明天就醒了,也许……永远都醒不了,苏念自动忽略医生后面的话,抱着他明天就会醒的想法,每天下午坐在医院后面的花园里,五分钟看二十遍手机,等护工给她发苏烨醒了的消息,她连上楼去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她婆婆施琳。
她每天坐在长椅上发呆,施琳每天围着小花坛散步,冬天的室外人本来就少,两个人又每天都碰到,时间长了,见到面,就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苏念的笑容是强撑起来的,施琳笑得很真心实意。
再后来,施琳主动上来搭话,苏念最开始很排斥施琳的主动,她那个时候没有任何的倾诉欲,她在这个小花园里待着,也是因为这里安静,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或许在这一会儿里就会有奇迹发生,但是一直都没有。
施琳像是看不出她的冷淡,她聊天聊得很随意,也不打听苏念的事情,就聊聊天气,聊聊花园里的花,又或者聊聊肿瘤科的八卦,哪个医生对哪个护士有意思,苏念这才知道她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如果她不说,苏念根本看不出来她生病了。
进出医院里的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幸,愁眉苦脸的多,像施琳这么积极乐观的很少。
苏念后知后觉到,施琳大概是看她每天闷在那儿,怕她有想不开的事情,做出什么傻事,所以才会主动和她聊天。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寒冷的冬日,一个陌生人不经意的关心会更让人感受到温暖,苏念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但也只限于无关痛痒的话题,除了在辛柔面前,她很少对别人聊起自己的家事。
不过施琳聊得很多,从自己的病,聊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当苏念听到施琳嘴里的“清昱”后,愣了好几秒,她又旁敲侧击地打探出,那声“清昱”前面的姓氏是徐,然后看施琳的眼神多了些热切。
应该也不是“多了些”,而是多了很多。
徐清昱不是一个大众化的名字,施琳的气度一看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如果苏念没看错,她手上那只翡翠镯子就要值市中心的一套江景房。
他们家得罪的是秦邵文,把秦绍文从远江集团踢出来的就是徐清昱,苏念有些天真地想,如果他们家能搭上“徐清昱”的车,哪怕是个吊车尾,是不是就能从秦家的打压中求得一线生机。
也是在那个时候,苏念颓丧的内心才多少有了些斗志,觉得老天爷并没有一味地把她往绝路上逼,冥冥之中似乎还给她留了些余地。
施琳很喜欢她,苏念能感觉出来,她也不知道她是哪一点讨了施琳的喜欢,她招不来自己亲妈的喜欢,却能招来一个陌生长辈的喜欢,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施琳会有意无意地和苏念提起,她那个大龄单身的儿子还没有女朋友,大概率会孤独终老的忧虑。
那个时候,苏念虽然还没见过徐清昱,不过以他的条件,她觉得施琳实在是不需要为他找女朋友这件事有任何的担心,他没有女朋友,大概只是因为他不想有,又或者跟她哥那一群狐朋狗友一样,换女朋友的速度一茬接着一茬,比翻书还快,所以也没有必要把哪个阶段的女朋友领回家给家长看。
她那时迫切地希望他是第二种,很肤浅的审美,把谈恋爱当成一种消遣,热情来了会叫着“宝贝儿”一掷千金,热情走了,迎面走过却想不起你是哪一位,她想要的只是徐清昱女朋友或者前女友这个身份。
以他在南淮的地位,对外只要冠上了“跟过徐清昱的人”,她的路大概也会好走很多。
为了和徐清昱的第一次见面,她费了不少心思,她甚至时隔大半年的时间又去了趟美容室,做了一个全身spa,从腿到脸再到头发都做了护理。
她准备了足足一天的时间,结果见他只用了大概……三十秒,好像还不到。
在和施琳的聊天中,她知道了他出差回国的时间,也知道他回国落地后第一件事情是来医院,她掐着时间,提着跨了半个城买的点心,来到施琳的病房,她之前已经来施琳的病房看过她好几次,好让自己这次的出现显得不是那么得突兀。
结果她掐时间掐晚了,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准备要走,施琳忙着给两个人介绍。
他只冲她点一下头,说一句“你们聊”,然后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肩膀都没擦到,她觉得他应该都没看她是男是女。
后面她时不时往施琳病房跑,见到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但是他太冷淡了,他的冷淡不是装出来的,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疏离,这让苏念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尤其是在施琳的眼皮子底下,她总不能把她想勾引她儿子这件事表现得太明显,那大概只会招来施琳的反感,而不是喜欢。
她把偶遇从施琳的病房变成了楼下的停车场,虽然他经常换车,但她已经摸到了哪几辆是他的。
他在停车场出现的十秒之内,必有她的身影,她把想搭他车这件事儿表现得很明显,虽然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觉得既然要勾搭人,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可是他不接她的招,任何招都不接,他每次见到她脚步都不缓一下,停车场的大爷甚至把她当成了追星的粉丝,有一次,在她吃了他车的一嘴尾气后,大爷幽幽地出现在她的身后,问她,那是哪个明星吗,这么大牌,你都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天了,连个名都不给你签一个。
施琳这个当妈的可能不清楚她家的情况,但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她是谁,她的目的性又这么明显,鬼都能看出来她安的什么心思,所以他才对她这么避之不及。
被大爷这么幽幽地一问,苏念一心要勾搭人的想法才算是刹住了车。
也是,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自己这发热的脑瓜壳子,到底从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能把他给勾搭过来,大概是病急乱投医给急出的自信吧。
医院的停车场她不去了,她把车给卖了,那是苏烨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开了还不到一年,卖了个还不错的价钱,付了苏烨两个月的住院费。
医院的小花园她也不去了,与其坐着发呆,不如想想怎么筹钱来得更实际一点儿。
不过她和施琳没断了联系,微信上隔三差五地会聊几句,或者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去病房看看她,苏念偶尔会想,施琳大概就是她小时候幻想过的妈妈的形象,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
苏念也终于明白了,熬日子是什么意思,一天过完,她躺到床上,会觉得这一天总算是熬过去了,明天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至少今天是过去了。
她以为靠这种心态她多少会坚持一阵儿,但崩溃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天早晨她被一群人围在了公司楼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骂得再难听也是她该受的,中午因为她要卖临熙园那套房子,她妈打电话和她吵了一架,下午到医院,护士把一叠的缴费清单给了她,委婉又直白地说该交钱了。
从医院出来,没走几步路就下起了豆大的雨点,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周围没有伞的人都在跑,苏念也没有伞,她就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但她也没有跑,她觉得淋淋雨挺好的,能让人头脑清醒。
对面疾跑过来的男人撞到了苏念,男人跑得太快,她扶住旁边的树才没被撞倒,但手里的包掉了,东西洒了一地,男人边帮她捡东西,边给她道歉,眼看着就要哭出来,说是老婆进产房了,他的车还坏半路了,这才跑得着急了,苏念让他不用管了,赶紧去医院,她自己捡就行,男人给她鞠了一躬,然后拐进了医院。
不知道是不是受男人情绪的感染,苏念也想哭,但她又觉得掉眼泪没用,眼泪不能让她爸活过来,不能让她哥从病床上醒来,也不能给她刮来钱。
她把地上的东西胡乱地塞到包里,起身看到她面前停了一辆车,在等前面的红灯。
她认得这辆车,苏念看着黑漆漆的车窗,也就在一瞬间,被她压回去的眼泪开始往下掉,既然这么巧的机会给到她面前,她就再试最后一次,眼泪总能让人心软,如果还是不行,她就彻底死心了。
车窗降下来的那一刻,苏念的眼泪又止住了,她迅速抹掉了脸上的泪,不是他,是崔路。
崔路去给施琳送饭时,和苏念碰到过几次,崔路很开朗,能说能笑,再加上苏念有意结识,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苏念知道他是徐清昱的司机后,拐弯抹角地朝他打听过徐清昱的事情,但他口风很紧,不该说的半个字都不会多说,而且徐清昱在的时候,崔路都不会和她搭一句话,大概是被人交待过,不许搭理她。
这个场面,崔路尴尬,她也尴尬,崔路说要送她,苏念连摆手说不用,红灯变绿,后面的车在按喇叭,苏念最终还是上了车。
崔路有意调解气氛,不提她刚才哭的事情,先说他来医院是来给他施姨送饭的,又说今年这天儿暖得可真早,这才几月份,就下起了雨,苏念也接着崔路的话勉强聊了几句。
后来崔路接了个电话,说得要绕一下路去取个东西,苏念自然同意,车停在一栋大厦旁,崔路说最多十分钟就能回来,然后就急匆匆地下了车。
车上只剩轻缓的音乐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车窗上,形成了迷蒙的雨幕,整个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苏念对着车窗上映出的影子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可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起初还只是抹眼泪,后来有些控制不住,雨声夹杂着雷声越大,她的眼泪掉得越凶。
她想,在崔路回来之前,就让自己就哭这么两分钟就好,两分钟就够了。
她那一整天精神都是恍惚的,没有注意到车后面升着的挡板,也不知道崔路到底去了多长时间。
两分钟变成了五分钟,五分钟又变成了十分钟,那是她爸去世后,她哭得最惨的一次。
苏念怔怔地看着徐清昱,她至今都不愿意回想起那场雨,不仅因为那一天过得很糟,更因为躲在车里哭的她撕掉了全部的伪装,只剩下不堪一击的脆弱,她不愿意面对那样脆弱的自己。
现在他告诉她,他也在车里。
苏念直起背,抱枕在她怀里被压得几乎都变了形,她有些迟疑地问,“你听到我在……车上哭了?”
徐清昱松开她的脚,拿起茶几上的冰袋裹上毛巾,敷到她的脚踝处,“你在车上也哭了?挡板隔音很好,我当时在开视频会议。”
苏念本来半信半疑,听到他最后一句又放下心来,他工作起来没有人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绷直的背泄了劲儿,又窝回沙发上,手托起下巴,目光幽幽似含深情,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对一个男人管用的话,意味着什么?”
徐清昱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她,“那你能不能你先告诉我,你那时对着车窗掉的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念一顿,眼神有躲闪,“眼泪还能有假?”
徐清昱扯起唇角笑了笑,没有说话,显然是看穿了她的把戏。
他这一笑太具有讽刺性,苏念另外半张脸也起了热,但眼底也起了些光。
她倾身过去,抵到他的跟前,眼睛对上他的眼睛,柔声道,“如果我的假眼泪都能对你管用,那是不是说明你爱惨了我?”
空气里静了一瞬。
徐清昱上扬的嘴角落回了原处,脸色慢慢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