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徐娘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处,沈戍这才收回目光,回头望向自己的谋士。
赵阳冰正从匣内的取出那日刺杀时他们截杀的轻型弩至于桌上,细细摩挲着弩身,自言自语道:
“我记得30年前先皇就颁布了《禁私家藏枪甲诏》,将弩纳为京兆地区的禁器之列,凡是被发现下处徒刑,上至死刑。”
沈戍朝立于门外贴身卫士招了招手:“不必拘礼,进来歇息一二,顺便看看这把弓弩。”
季家亲兵应声而入,只余三人门外巡逻值守,体型彪悍的漠北汉子们簇拥在一处,往日轩敞明亮的凉风堂内瞬间显得拥挤了起来。
季二伸手去捉匣内箭镞,沈戍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手:“这上面涂了草乌,有剧毒。”
季二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了几步,撞到身后的季伍,狠狠挨了一记白眼。
季伍看着弓弦,抬头问道:“将军,这棘蚕丝弦,与我们幽州的牛筋弦有何不同?”
沈戍伸手弹了一下弓弦,弓弦微微作响,微微眯眼道:“这是食拓叶做的弓弦,弹性更软些,手感更细腻,对弓片的保护性更好。只是易受潮,需要定期涂抹蜂蜡用于防潮和润滑。”
一侧的季大沉稳道:“这箭杆似乎是用天然生长的箭竹制成,这种箭竹只有江南道和岭南道才产。”
沈戍大手指向羽箭的顶端:“你们看,这箭头似乎有所不同,形状似平面铲,与中原的三棱面箭头有所不同。”
赵阳冰凑近一看,果然如将军所说。
沈戍背手沉思了一会,转头看向立在身侧的斥候:“去查查近三年内盛京城中与岭南节度使来往过密之人。”斥候应声退下。
赵阳冰摸着下巴道:“若是他人暗中从岭南采买的呢?”
沈戍摇头:“前年岭南多旱,箭竹产量锐减,除了上供朝廷的,以及岭南道节度使自用的,早已供不应求,除了有岭南特殊渠道的,自然不会用这种特殊箭杆。”
朝中与岭南节度使过从亲密的人...沈戍眯了眯眼,脑海里飞快闪过几个人名。
窗外松针被细雨吹落一地,夹杂着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
雨丝同样斜斜吹进厢房内。
回来后又喝了一遍药,徐若依半靠在榻上,脸色仍然有些苍白,顺手抄起案上的《花经》。
“娘子,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徐若依放下书卷,惊讶地看着春桃捧着一盆绛紫色的芍药进来,放在临窗小几上,淡紫色的花朵掩映在绿叶之中,含羞带露。
这颜色的芍药倒是少见了。
徐若依忍不住上手拨了拨叶子,好让花朵完全显露了出来,她抬眸看向自己的婢女:“这是哪里来的芍药呢?”
春桃掏出帕子在头上胡乱擦了一通:“我遇上我们村里人呢,我们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寺里找活做了,这是做花匠的李家老大塞给我的。听说牛家兄弟几个还抢到了佛诞节当天帮忙抬像座的活儿,这个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事呢,赵家村的人得羡慕死我们村了。”
春桃想到这里,不自觉傻笑了起来。
徐若依看了看芍药,又看了看春桃,还是开口道:“可曾给他们银钱了?无功不受禄,总不好直接收下。”
春桃坐在娘子脚边的矮凳上,仰头看着自家娘子:“娘子您还记得前几日山下集市上遇见的小雀吗?她父亲就是李家老大,听我说您爱花,便送了盆他们今年新培育出的芍药来答谢您的赐药。”
徐若依想起来集市上遇见的甜水村的卖槐花的那几个小孩子,心下一暖,弯眸笑道:“那下次你回村就再给你多备些东西,就当作给村民的谢礼了。”
她又捏了捏盆里的土块,有些干硬:“这土得重新再寻些回来,不够肥沃,排水不便,还得再寻些更疏松的土壤回来。”想必这次佛诞节寺里催的紧,花匠们也准备的着急。
春桃捧着脸看着自家娘子低头拨弄着芍药,美人与花同艳,相融相映,娘子的皓腕染上淡淡的绛紫色,玉白的指尖和花朵一样娇嫩柔软,仿佛碰上去就要掐出水一般。
仿佛天宫的仙子垂眸侍弄仙草一般,神色温柔。
“等明日娘子精神好些,要不要我们去寺里寻些土回来?”春桃提议道。
徐若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本身就是喜静的人,并不爱出门,一侧头看见最底下的芍药有些枯萎了,她有些心疼,想了想,道:“等傍晚那会再出门吧,去翠微亭附近看看,就在寺的后门处,那边人少些。”
自从那日河滩上遇见了尸体,就少见阿兄了,也不知道每日在忙些什么。
春桃应下。
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一天的热气散去,寺内石阶上还留有水痕,再过两日就是浴佛节了,到处撒扫一新。
徐若依本身对佛教兴趣不大,所以来了这几日,也并未前去日日念经诵福。
等阿娘明日到了,应该就能回家了。徐若依长舒了一口气。
去翠微亭的路上遇到了几家同在散步的相熟官眷,一一打过招呼耽搁了些许功夫,等到了翠微亭处,天色刚刚擦黑,此处果然清净许多,亭外竹林青翠如玉,晚风拂来沙沙作响,泛起碧波,一双蝴蝶飞入花丛之中,又飞出来,往竹林深处探去。
见四下无人,徐若依低头看了一眼这里的土壤,溪水边的土壤常年被竹叶覆盖,确实比其他处的要肥沃许多。
她和春桃便蹲下身子挖了起来。
远处,卢三郎下了石阶,正缓缓往这边走来,神魂荡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思绪早就神游到天际去了,旁边容长脸的小娘子穿着鹅黄色襦裙,正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阿娘说我穿芙蓉红的裙子才好看,还给我配了一条月影白的帔巾。我却不喜欢芙蓉红,总觉得太俗。”
卢三郎身侧的小娘子见他没反应,走到前面,提着襦裙原地转了一个圈,歪头问道:“表哥你说佛诞节当天穿鹅黄色的好呢?还是芙蓉红的好呢?”
卢三郎目光呆滞:“都好看。”
“表哥!你看都没有看一眼呢!”容长脸的小姑娘急了,原地忿忿跺了几下脚,插着腰堵住了去路,颇有几分骄蛮的样子。
卢三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表妹郑金枝,又撇过脸去。脑子忽想起了徐家娘子那日在马车内穿碧色衫裙的样子,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碧色的好看。”
郑金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衫裙,碧色的吗?她一想喜欢艳丽的大金大红,不过她倒是可以让绣娘再做几条。
另一边徐若依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将手里的竹锹递给了春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泥污的手心,正欲去溪流边洗洗手。
“徐娘子”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徐若依浑身一振,叹了口气。
她最近真的不要再出门了。
卢三郎大迈步的走过来,激动地面带红晕,在他的视线里,傍晚的昏暗光线中,美人被渡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影,只是穿着素色衣衫静静立在那里,就显得格外动人,光耀夺目。
“卢三郎,好久不见。”徐若依福了一福,看向他身边嘟着嘴一脸不忿的容长脸的小娘子,这位是?
“这是我的表妹,云阳郑家的,这次浴佛节也来观礼了。”卢三郎赶紧答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徐娘子。复又介绍道:“这是定州徐家的小娘子,徐父与家公之前同在户部为官。”
徐若依头皮发麻,卢家三郎又用这种眼神看她了。她垂下眼睑,对郑家娘子福了一福。
“徐娘子好。”
郑金枝看了一眼自家表哥,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徐娘子,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州徐家,也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世家。
她心中酸溜溜了起来,颇有些不忿的看向面前的女子。
如今大楚流行的可是以瘦为美,自宫中娘娘到世家官眷,哪个不是饿的身量纤纤,她为了这次浴佛节典礼露面,每日只喝蜜水,饿的数次晕倒,这才弄的她身形如仙鹤一般曼妙。
这娘子长得也太丰满了,站在她对面,跟快发酵过头的白玉糕似得,鼓鼓囊囊的。
郑金枝看见对面主仆二人手里的活计,抱手在胸前,草草还了礼,胸中酸楚难言,话到嘴边也忍不住难听了起来。
“徐娘子在这里,是效仿宫中荣妃葬花吗?”
徐若依摇摇头;“我不是来葬花的,我是来挖土的。”
郑金枝一噎,下面讥讽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里。这人大晚上来翠微亭挖土干嘛。
她声音娇俏了起来,仿佛含了蜜水一般:“表哥,我记得荣贵妃身量纤纤,侍弄花草自有风姿,这位徐娘子这般...”她扑哧一笑:“这般倒真像是府里的花匠了。”
徐若依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善,倒也不生气,看起来郑娘子还未及笄的岁数,阿爹说要有容人之量,她是大娘子了,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我也希望自己有花匠的侍弄花草的精湛手艺。”徐若依老实答道。
郑金枝趁着天色昏暗,偷偷瞪了一眼对面的娘子。
卢三郎自然听出自家表妹是在讥讽徐娘子了,可是徐娘子自从当日一别后,甚少有机会站在他面前这么久,他巴不得多呆一会才好。
至于胖嘛,徐娘子确实比京城中的其他世家女子丰满不少,可是他喜欢。
趁着暮色,他的眼神在徐娘子的衣襟前停留了几息。
卢三郎的呼吸陡然沉重了起来。
春桃脸色一变,上前行了一礼,挽着娘子的胳膊道说:“两位贵人有礼,娘子刚才侍弄花草手上的泥巴还未洗掉呢,娘子与我先回去洗手吧。”
“徐娘子就是这般管教下人的吗?”郑金枝秀眉一挑,逼问道,她说话什么时候容得奴婢插嘴了?
卢三郎轻咳了一声,拽了拽郑金枝的衣袖:“不得在徐娘子面前无礼。”
徐若依神色淡淡:“家宅私事,不劳郑娘子费心了。”
郑金枝面露讥讽,反手一摸,摸到了腰际的小皮鞭。
她只是教训奴才罢了,主子就是主子,主子教训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伤到了徐娘子,那可纯属无心之失了。
她可不是故意的。
“既然徐娘子不懂约束下人,我倒可以帮上忙。”
徐若依见郑金枝从腰际抽出一条鞭子,一甩手扬至半空,这皮鞭看着就分量不轻,不由得大惊,还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之人,上前一步抬起手肘护住春桃,下意识闭上眼睛。
卢三郎大惊,他知表妹从小娇蛮,竟不知肆意妄为到了这种地步,这一下怎么着都要抽的皮开肉绽了。
一片黑暗中,只听见咻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耳际擦过,徐若依睁开眼,只见郑金枝马鞭的环孔被一只羽箭穿过,被狠狠钉入身后的树干中。
箭矢穿树而过,羽箭的尾部还在颤动,发出阵阵嗡鸣。
“你放肆!”郑金枝大怒,从未有人敢这般对她。
徐若依心有所感,回头望去,沈将军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的竹林处,垂落的竹叶遮住了他的脸,让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沈戍踱步上前,挡住了她身后所有的光线,不知不觉将她笼在他庞大的身影下。
好似无可逃脱。
“徐娘子,可曾受伤?”沈戍低头关心道,语气真挚诚恳,不带丝毫**。
沉沉的暮色却堪堪遮住了他肆意上下的目光。
已有两日未见了。
关于弓箭的表述参考于《天工开物》的佳兵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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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