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徐若依得知了今日兄嫂那边发生的事情。
她先是茫然一愣,后又觉得胸中苦涩难言,如千钧重鼎般压在心头,良久,只得一声长长的叹息消逝于风中。
当年徐家南下之时险象环生,多得家中奴婢屡屡相助才成功抵达盛京,延绵徐家主脉,后家道中落,也是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才渡过难关,因此自徐老太爷起,便立下了不得苛待下人的规矩。
徐若依其实知道并非京中世家皆与他们这般,多的是动辄打骂致死的主子,徐家这般规矩没少被斥为异类,也并非没有发生过反过来拿捏主子的奴婢的事情,这些人只是发落到庄子中做活,再严重的便打发出去,也从未发生过伤人性命的事情。
更何况是活活折磨人致死的手段,这般触目惊心。
当她看到雪莲背后被茶水烫伤的伤口时,她便知道她没有在撒谎。
徐若依只是沉默了一会,让她先休息,休息好了再说,又赐了些伤药给她。
雪莲连连跪地磕头,额头的伤口又滲出了鲜血。
徐若依扶起她后,让她伤口好之前不必再磕头了,刚一出门便看见立在门口等她的阿娘。
“阿娘,怎的立在风口上?仔细头痛。”徐若依上前一步,挡在阿娘面前。
周顺慈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儿,自从四五岁的时候听说自己一吹风便会头风发作的毛病后,小小的女儿每次感到有风起来了,总会站在她面前替她挡风。
那般小的女娃,如今也长成如花似玉的女郎了。
“阿娘没事。”周顺慈温柔得捋了捋女儿被风吹散的头发,手臂相挽,一同往迎芳院走去。
女婢默默跟随在主人后面,廊下灯笼照亮了蜿蜒曲折的长廊。
“今日之事,若依怎么看?”周顺慈转头问道。
徐若依走得慢了些:“我只是觉得雪莲姑娘可怜,心里既为她难过又为她庆幸。”
周顺慈点点头,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徐若依想了想,继续说道:“可我又担心她留下徐家,会为徐家招来祸端,毕竟司马家...”
曾今室被称为“海内第一望族。”的世家。
兴盛延绵三百年,曾达到“百室合户,千丁共籍”的规模,司马家的家私丰厚的超过了普通王侯,势力强盛远超小国君主。
他们的势力遍布整个关中地区,僮仆成军,闭门为室。
虽到了大楚,司马家的势力大不如前,靠着与其他世家联姻,主动献媚于圣上,又有了中兴的态势。
雪莲的主人司马肃任谏议大夫兼秘书监,随侍圣上左右,听父兄说起过,此人面容姣好却极为阴毒,迫害了不少庶族子弟。
若是被他知道雪莲藏到了徐府上......
徐若依不敢再想下去。
周顺慈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见她小脸有些发白,便温言安慰道:“你的父兄他们已经在筹划了,不必太过担忧,司马家再如何煊赫,他司马肃与皇上走的太近,还不敢因为一个出逃的女婢肆意到他人府上搜府的地步,更何况这等丑事本就不便张扬出去。”
徐若依缓缓点了点头,希望真如雪莲所说,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周顺慈见女儿似乎有些被吓到了,有些后悔给女儿说这些,她看了一眼跟在女儿身后的李婆婆,换了个话题:“你院子里的春桃病好些了没有?”
徐若依想了想今日上午她去看小桃的时候,脸色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小桃好些了,应该可以安排出府回村了。”
周顺慈点了点头:“那就好,他们村的那些人只怕还出不了牢狱,让她多带些吃食回去,也好分一分。”
徐若依点了点头,等回了迎芳院,她让李婆婆先去休息,又独自去花房看了看自己养的芍药月季等各色鲜花,发现已经有了些小小的蚜虫,她一一掐灭后这才回了内室。
刚推开门,便看见那株绛紫芍药被李婆婆放到了临窗小几上,她走进,看见芍药上仍残留些许净水,顺着叶脉滴入小小的淡紫色花苞内。
她沉默地擦去多余的净水。
其实自从知道小桃的村民因为佛头丢失一时下了牢狱后,她就不怎么再敢看这株芍药了。
今日估计李婆婆觉得花色别致,又给她挪进了内室。
因为她每每看到这株芍药,脑子里总是回荡起那个叫小雀的女娃雀跃的声音。
“春节刚过刘木工带着村里好多人去兴福寺做工去了,回来说这些天干的活计都能比上一年的收成了,桃子姐姐没遇见他们吗?
这株芍药是为了感谢她赠给那个小女娃伤药,她的父亲才精挑细选了这么一株给她。
可是如今她的父兄家人却被无辜牵连入狱,生死未卜。
徐若依闭上眼睛,她不敢再想下去,这世间的苦厄太多太多,她只是养在深闺中的女郎,她救不了那么多人。
她睁开眼睛,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她看向自己刚才触摸叶片的指尖,不知何时皮肉被划开,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有血滴冒了出来,滴入了绛紫芍药的花苞里。
随便清洗了一下,便吹灭了灯烛上了床塌。
室内,寂静无声。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似乎变成了准备上路的小桃,看见了她自己正在叮嘱小桃不要乱吃东西,不要用外面的被子,又派了几名护卫给她,让她早些回来,她似乎又去了前院,磕头向夫人告别,等到了城门,交了过所,看守的卫士才放他们一行人出了城门。
快到了村头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天边似乎染上了绯红,漫天的火烧云从山的那头延伸到她的头顶。
一条细细的血流也从村口蜿蜒到了她的脚边,村口的一口古井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血水从那里渗了出来。
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到处都是成堆的尸体,还有一些已经分辨不清的残骸。
房屋被强行撬开,有些烧的已经完全垮塌,还有些只剩下焦黑一片的残垣断壁。
那个小雀的姑娘就静静躺在她的脚边,穿着那日集市上穿的粗布麻衣,头顶还扎了两个圆圆的双髻。
身侧还有火苗在燃烧,短短圆圆的手指已经被烧的焦黑。梦里的她俯下身去,用手去摸小雀的脸。
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似乎控制不住的弯下身去,和小雀的脸贴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眼睛凑到了小雀紧紧闭合的眼睛旁边,睫毛扫到了她的脸上。
忽然小雀的眼睛睁开了,她的视线只有一片血红,有血泪流了出来。
滴在了她的脸上,一滴,两滴,三滴,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落。
不!
徐若依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体在瞬间绷紧,她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着,几乎就要抓不住锦被。
过了好一会,她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徐若依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自己的迎芳院内,绛紫芍药依旧在黑暗中默默绽放,吐露淡淡芬芳。
原来自己只是做个了噩梦罢了。
室内又归于寂静。
第二日,在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有人进出内室的声音,她掀开帷帐,发现是小桃正在端着铜盆进来,准备一会伺候她洗漱。
“小桃,你好些了吗?”徐若依拢了拢头发,坐起身来。
“娘子,我已经彻底好了,该下床擦洗了,夫人那边已经派婆婆过来催了。”春桃应道,声音脆生生的,显然是已经大好了。
徐若依起身,到了洗漱架边,一边洗漱一边问道:“你准备何时动身回村看望亲人?”
春桃嘿嘿一笑:“上午李婆婆还特意看了看我,告诉我过所已经办好了,我一会伺候完娘子用朝食便出门,估计酉时就能到村了。”
徐若依又仔细看了看春桃的脸,果然未见病色,她放心了些,一边擦手一边道:“回去后不要乱吃东西,小心拉肚子,早就给你备好了被褥,不要睡别的被子,我还找阿兄要了几名护卫,和你一同回村,记得早些回来,路上别贪......”
忽然,娘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手中的巾帕直直滑落到了地上。
春桃有些不解,她正在听着呢,娘子怎的不说话了?
她捡起巾帕,看向娘子,发现娘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往日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莫名瞪大了些,似乎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娘子这是怎么了?
春桃有些不解,她关心道:“娘子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样白?昨夜可是没睡好,做噩梦了不成?要不然用完朝食后再回来补补觉。”
半响,她听见娘子开口道:“不必用朝食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这下轮到春桃瞪大了双眼,娘子怎的突然要和她一起去甜水村了?他们那乡野地方,娘子这般金贵的贵人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徐若依转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现在就去和阿娘说一声。”
两个时辰后,徐家一行车马悄然从偏门出了府,原先的备着的四个护卫增加到了三十个。
张景元府内,一下属正向沈戍低耳道:“禀告将军,徐娘子似乎已出家门,一行人往西边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退下吧。”沈戍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兵书。
1.关于司马家的表述有参考葛洪在《抱朴子·吴失篇》
2.过所:一种出城时的凭证。
如果我查错了资料,欢迎博学的读者朋友们的指正,我会积极修改的!(敬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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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