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县,在何玲前十七年里没什么好回忆的。
从她有记忆起,自己就已经在华丹商场了。
这个她出生,乞讨,苟且的地方,是她十七年的全部。
或许还是未来的全部。
白天的华丹与众不同的时髦,金色的建筑物上似乎蒙着一层总也擦不去的灰。
华丹的地下,是魑魅魍魉生根发芽的地方,一到夜晚,群魔乱舞、尖声嚎叫。
天色已黑,华丹的拳场门口只有一盏小破灯,蝇虫绕在周围,显得更加昏暗。
地上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水,油腻地滑动着,何玲身上的被打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低头绕过去,深吸了口气,却久久未叹出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长毛三花猫窜过来,在不远处干净的石阶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洗脸。
何玲正要从它身边绕过,三花猫突然举着爪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何玲身后。
不等她有反应,粗糙的袋子划过脸颊,后脑剧烈一疼。
何玲立刻明白有人要暗算自己,借着惯性往前一扑,一砸,面前的人应声倒地,不管身后如同雨点般的棍棒,冲那人的太阳穴一顿猛捶,何玲听到那人同伙的咒骂。
至少有三人。
身下的人没了动静,麻袋也在殴打中掉了,剩下两人见地上的人躺着不动,一时间竟然呆在原地。
何玲踉跄一下,如夜叉般站定,抬手将快要流下来的血向上一擦,额前的碎发被甩到后面,露出血迹狰狞的额头,她猝地笑了,眼神中透着蔑视和动人心魄的狠戾。
下一秒转身扬长而去。
武力值再高,也是**凡胎,双拳难敌四手,王八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马路灯火通明,何玲站在中间,气喘吁吁,身后的两人拿着棍棒站在暗处张望了一下,抬棍子冲何玲一指,而对方却用手背将下巴上的血擦掉,戏谑着啐了一口血。
华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事不见光。
要是有人把事情闹大了,过两天整个人就会在春山蒸发。
这种事情没有人组织,一切都是自发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自发地编织一张网,没人发觉自己正站在网里。
何玲不再管那两人,弹弹身上的土,带上帽子,把帽沿儿拉低,在漫天路灯璀璨中垂着头漫无目的的溜达。
全身各处传来钝痛,她甚至没办法顶着一身伤去买药,太引人注目了。
何玲突然闻到一股腻腻的香味,她抬起眼,顺着味道望去。
身材高挑,一头卷发,仅看背影何玲就知道对方绝对是一个因为过于美艳而变得很普通的女人。
就像无数电影小说那样,当她转过身来时,自己便会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世界会定格在她们深情对望的那一刻。
不过人生不是电影更不是小说,何玲依旧往前走,对方也不曾停留。
杜晓锦在路口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那个受伤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阵风从身后吹起,杜晓锦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时间不早了,应该早点回家,这么晚,路上不安全。
因为新超市开业的事情,杜晓锦一连几天忙到深夜。
消防,水电,供货商,其他超市,还有早就没他什么事的房东也要来掺一脚。
这些细碎的事磨得她焦头烂额,但又觉得不想早下班,反正家里就自己一个人,还不如在这里跟傻逼逗闷子。
方成建给自己买的午饭早就凉了,杜晓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下午没吃饭,胃病大有造反之势。
杜晓锦坐在还没装修完的办公室,看别家超市的傻逼老板给自己发的短信下饭。
正看着,傻逼电话打了过来。
那人好像八年没咳痰了,隔着电话都好像闻到一股焦臭味,“呦,晓锦啊,睡了吗?”
哪个为事业忙得焦头烂额的青年,会在晚上七点睡觉。
“王叔啊,还没睡呢,你也知道,最近事儿比较多,”杜晓锦戳着凉掉的菜,“老有红眼病的傻逼投诉我啊。”
王-红眼病傻逼-刚:...
“啊哈哈是,创业嘛,最开始都这样。”
“是啊王叔,就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我都明白,这话还是你教我的不是。”
王刚算是看明白了,杜晓锦就是拐着弯儿的用自己的话磕碜自己,也不装了,”晓锦啊,你也知道春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都干这么多年了,你不懂,超市这行业已经饱和,不好干了啊。”
“王叔,好不好干,我自己干了就知道了,春山再小,您在最东边,我在最西边,咱俩谁也惹不着谁,您犯不上这样,和气生财啊。”
饭凉了勉强能咽下去,菜凉了上面浮着一层凝固的油花,看着恶心。
“晓锦,叔这是好言相劝,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你说你一个姑娘这么要强干嘛,这行业,你真干不好。”
杜晓锦冷笑一声,当年她十八岁半工半读,南下经商,高跟鞋穿断五六双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大酒活尿泥儿呢。
“王叔,我话也撂这儿了,好好的,咱们一起发财,非要闹,那就看看是我这条鱼先死,还是你这网先破吧。”
王刚又磨磨唧唧的,杜晓锦也不惯着他,耍流氓,她还真是“当仁不让”。
杜晓锦挂断电话,手机页面显示着日期。
没几天了...
杜晓锦神色不明,笑眼里难得漏出一丝轻蔑。
她把垃圾收拾好,关了灯往家里走。
“拦路虎”大摇大摆地坐在路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杜晓锦蹲下来,伸出手喊了声“咪咪”,“拦路虎”就扭着身子向她走过来,坐在她脚边仰着头,大尾巴灵巧地扫过杜晓锦膝盖,冲她腻腻歪歪叫了一声。
杜晓锦也不客气,伸手把人家油光水滑的毛翻过来调过去地胡噜。
“你可真胖,还挺干净,有人家吧。”
长毛三花又“喵”了一声。
杜晓锦乐了,这猫还挺通人性。
一阵风吹过,杜晓锦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突然,她好像听了别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沉重的呼吸。
她转过头,与漆黑的巷子脸碰脸,面面相觑。
猝地,杜晓锦身后的汗毛炸起。
巷子里有人!
杜晓锦一瞬间呆在原地,三花喉咙里开始发出低吼。
街上的灯光始终被巷子整齐的隔断,片刻后,杜晓锦才看清,里面那个人是上次见到的女孩。
她好像又受伤了。
那女孩见自己在看她,又往巷子深处退了几步。
杜晓锦站起来,三花猫早就跑了。
她拍拍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何玲这一次看清了女人的长相,有点出乎意料。
何玲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美女,看多了总觉得她们美的千篇一律。
她以为杜晓锦也是这样的。
直到看到她的正脸才发现杜晓锦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出来。
于是她就在黑暗里偷偷看了好久,直到女人发现她,离开她。
何玲头晕的厉害,靠着墙滑了下来。
这两天华丹的人也不是犯什么狂犬病,总喜欢私下找人麻烦。
朦胧间自己好像睡着了,但是睁开眼看看时间也才过去几分钟而已。
何玲突然感觉身边有人,她抬眼看过去,杜晓锦正逆着光俯视她,扔给她一个塑料袋。
她打开袋子,是各种药和纱布,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盒饭。
再抬头时,杜晓锦已经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爱管闲事的春山好心人?
好心人又折返回来,蹲在她面前,在何玲一脸震惊中把药盒拆开了。
何玲把外套脱了,只穿了一件无袖,左手支起来让杜晓锦上药,右手也不闲着,往嘴里扒饭。
何玲饶有兴趣地看着杜晓锦明明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样子,还认真给自己上药。
好玩。
她把饭放在地上,仰着脸把伤口给她看,漏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笑得灿烂,“姐姐,这里也好痛啊。”
蹬鼻子上脸?杜晓锦最会处理这种“弱智”问题儿童了,故意用力,果不其然听到何玲抽冷气。
处理完,杜晓锦简单收拾了一下垃圾,剩下的药留给何玲。
“我走了。”杜晓锦看着眼睛黑亮的何玲,想了想还是拍拍她的头,“别受伤了。”
“姐姐你不问我为什么受伤吗?”
杜晓锦哑然,笑眯眯地看着她,“不问,问了就要被你缠上了,小流浪狗。”
何玲:?
谁家好心人会管别人叫流浪狗。
“放心,再也不见了,姐姐。”
杜晓锦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让何玲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又和杜晓锦遇见了。
真是一次比一次狼狈啊。
自己怎么老是浑身是血的遇见她呢?
何玲看着路过的无辜路人杜晓锦,嘿嘿一笑。
这么看确实更好看了。
左腰一痛,被自己堵住嘴说不了话的杜晓锦居然在掐自己。
杜晓锦怒视她,呜呜两声示意何玲放开她。
“你别喊行吗?”
杜晓锦点头。
何玲把手拿开,杜晓锦的口红被她蹭花了,低头一看,果然手心也是通红一片。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杜晓锦努力平复着呼吸,眉毛微蹙,怎么比上一次还严重。
什么心疼啊害怕啊都靠边站,当时的杜晓锦心里就一个想法。
这小丫头也太抗揍了吧。
“小流浪狗,还活着呢?”
“托姐姐的福,还健在。”何玲歪歪头,又笑,“你妆花了。”
杜晓锦:。
杜晓锦听见一阵脚步声,何玲拉住她,把她护在身后。
这样不行,杜晓锦想,自己会搭进去。
“放开我,我去把他引开。”
何玲看着她的眼睛,一方面有点担心杜晓锦应付不了那些人,另一方面又有点怕她离开。
但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远离危险才是正常人的选择。
何玲放开她。
杜晓锦整理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何玲看着那帮男人与杜晓锦擦肩而过的瞬间,何玲想,就这样吧,这回是再也不见了。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路灯的光安稳地落在杜晓锦的头发上,她看见光里世界轰然爆炸,凝固,褪色。
何玲很荒谬的想到了“to be or not to be”,曾经有个冬天都只穿大裤衩的老头子告诉她,这句话是的意思是“生存还是毁灭”。
小时的自己,人还没狗高,就要考虑一个馒头能吃几天了,生存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毁灭。
当时的她说什么来着?
那群人发现了巷子里的自己。
他们冲来,咆哮,抡起棍子。
她说,生存就是毁灭。
她闭上眼睛,十七岁的人生最好立刻终结吧。
讲实话,受伤挨打还是挺疼的。
死前还能闻到那坏女人的香味。
挺好。
挺好?
她猛地睁开眼,杜晓锦正冲自己飞奔而来,手里还拿着高跟鞋。
何玲突然意识到,在杜晓锦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生存等于毁灭的十七年,被这个不想让自己缠上她的女人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