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能感受到冰凉的麻木以及残存的一点钝痛,像是沉入深海后残留的幻觉,紧接着能清晰地感知到针尖在皮肉里艰难推进的每一寸轨迹,那是一种微小却无比精确的撕裂感,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皮肉因强行收拢而导致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声音并非来自耳边,而是直接在颅骨深处炸开,每一针落下,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这剧痛并非一瞬而逝,它随着缝线的每一寸收紧而持续灼烧、蔓延,像是熊熊烈火中窜出的一条火蛇无情地啃噬着每一寸裸露的神经。
想要睁开眼却完全没有力气掀开眼皮,不知过了多久,缝线终于被打上死结,冰冷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线头,缝合处仿佛被瞬间被浇入了沸腾的铅水,灼烧感、撕裂感、碾磨感……所有的痛楚彼此纠缠,牢牢地焊接住两个脱离已久的肉块,血液从心脏通往头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化作一次沉重的撞击,最终在痛苦的湖泊中泛起了生命的涟漪。
紧接着是刺骨的寒意和全身的肿胀感,被水泡发的身体被迫运行,血液如电流般在冰冷的身体里穿梭。
薛渺费力地睁开眼,一双漂亮的眼睛映入眼帘,弯出好看的弧度。
沈眷得意洋洋地盯着他:“活了?”
薛渺这才意识到他正躺在沈眷的大腿上,对方还异常好心地托着他的头。
“沈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这里是你的精神图景。”
薛渺强撑着起身,环顾四周。
“我已经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精神图景了。”
沈眷盯着他陷入沉思。
向导疏导优于药物疏导的原因在于:向导可以进行图景连接与唤醒,而药物疏导则只能进行单纯的抑制。图景唤醒需要两步,一是找到图景里的精神体和哨兵,二是帮助陷入困境的哨兵摆脱困境,深度唤醒。
只要找到了精神体,剩下的一切就迎刃而解,精神体会帮助向导找到哨兵,精神图景往往映射了哨兵内心的恐惧,被藤蔓缠绕代表着束缚、被冰雪覆盖代表着压抑、被烈火焚烧代表着焦虑……越是强大的哨兵存在的困境也就越难解决,但对于S级向导来说都在能力范围内。
而在薛渺之前,沈眷从未见过在自己精神图景死亡的哨兵。
“你的精神体带我来到湖边,那里有一具无头男尸,我猜测应该是你的尸体,就让它驮到了这里,”沈眷抚摸着猎豹的头:“之后,藏海在废墟里找到了你的头,你的情况很特殊,我能唯一想到的唤醒你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头缝上去。”
“哪里来的针线?”
“啊?”沈眷从没想过薛渺会把重点放在这里:“我随身带着的。”
“原来沈医生是这么贤惠的人吗?我真幸福……沈医生你在做什么?”
“把线拆开,再把你的头扔出去。”
还再渗着血的头对着人微笑实在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沈眷却习以为常。
“你的精神图景,为什么会是一片废墟?”
“不知道,”薛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片废墟,在你之前我的精神图景可见范围极小,不过十几平方米,那是一片草地,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沈眷突然想起刚开始猎豹卧着的那片草地,应该就是薛渺的可见范围。
“你的前任搭档,精神图景是什么样的?”
“城堡、迷宫、热带雨林,”沈眷知道他在问秦叶一,但他不愿意回答,只是笼统地概括:“我搭档过的都是S级哨兵,每个人的精神图景都不一样,但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这样破破烂烂的?”
沈眷没说话,薛渺忍不住笑了:“你不用担心会刺伤我,我一直知道我和别的哨兵不一样,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来自实验室。”
“实验室?”
“是的,”薛渺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我是人工培育的哨兵,一出生就呆在实验室里。”
海岛竹叶青缠绕在猎豹的脖子上,像一串华贵神秘的宝石项链。
沈眷靠在猎豹身上,抬头望向薛渺:“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不知道,之前,白塔每年都会选出一批父母均为感染者的准感染者,将其带回实验室培养,催化成为高阶感染者……不过这个实验早早被叫停了,因为成功概率很低,还有不少感染者因此患上残疾……其实这件事不算秘密,只是参与实验的人较少,所以传播范围不广,而且……”薛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近乎冷漠地吐出一句话:“实验品活着的,已经不多了。”
“你……”
“你不要用这样的表情看我,”薛渺心头莫名有些难过:“就好像我真的很可怜一样,但是其实我很幸运,不是吗?我活下来了,而且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也几乎都被清除了,我只知道自己成了S级哨兵,有钱有权又有颜,而且……反正就是非常幸运。”
而且还遇到了你,我和实验品从此有了区别。
“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自加入白塔开始,沈眷一直以白塔为骄傲,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没有白塔,感染者甚至无法与正常人和平相处,即使秦叶一战死,他仍然愿意奉献于白塔。
可是随着他离开大厅、离开实验室,越来越多的疑团浮现,而这一切都将矛头指向白塔。
问题还有很多,但唤醒哨兵后,疏导就已经完成,沈眷没办法继续待在薛渺的精神图景,于是带着藏海离开。
办公室里,薛渺还保持着原状,双手放在胸口,直直地平躺在沙发上,比在湖边更像一具尸体。
沈眷以俯视的角度打量他,才发现他喷了不少发胶,还穿了一双极其不符合他气质的皮鞋,桌子上点着熏香,大概是绿茶的气味,很淡很温柔,可以说和薛渺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沈眷曾经很喜欢静下来去打量一个人,他有着S级向导特有的敏锐度,有时候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看出一个人费力隐藏的内心。
但他不需要去观察薛渺,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薛渺就像一只想要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冲着沈眷露出了肚皮,这样的坦率反而迷惑了素来冷静的沈眷,直到此刻,沈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薛渺如同每一个爱慕他的人一样,只是把他最容易接受的一面暴露给他。
薛渺是一本向他翻开的书,但答案写在最后一页的注脚里。
“沈医生,你这样盯着我,是什么意思?”躺在沙发上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双眼。
“我在想,从这个角度切开你的脖子,会不会和湖边的尸体一样。”
“我还以为你爱上我了,就像我爱你一样,”这句话放给任何一个人说都显得油腻,但薛渺说出来却总让人觉得真诚。
“那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有……”沈眷轻笑:“下次见面别再用发胶了,不适合你。”
薛渺看着沈眷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驻足,看到他的脸就会心跳加速,如果和他对话闻到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就会觉得无比的安心。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薛渺深吸一口沈眷留下来的气息。
为什么光是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就会觉得心动不已?
“如果你想切开我的脖子,我大概是愿意的。”薛渺喃喃自语。
办公室理论上来说不是个好的休息处,不仅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声,而且空气也过分干燥,但意外很舒适,冯朵原本只是打算将脸埋进桌上短暂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直接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她的耳边响起,鞋跟敲击在地板上,声音由远及近,目标明确,最后在门口停住。紧接着,玻璃门被推开,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冯朵挣扎着,梦里面哥哥给她买的冰激凌还没吃完,眼皮异常沉重,最后勉强掀开一道缝隙,视野艰难地聚焦。
一个男人站在书架前,灯光打在他近乎苍白的脸上,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再往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你的口水不擦擦么?”男人缓缓开口:“还有,你脸上有一道被文件夹压出来的印子,昨晚加班到很晚吗?”
冯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看着男人过分漂亮的脸忍不住想要解释,想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杂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像个被当场捉住作弊的差生。
良久,冯朵才意识到目前存在的最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你……你是?”
“不好意思忘记介绍了,我是新来的医生,秦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