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本性难移
“一个当妾室养大的庶女,如何压得住官老爷的内院。”黄芸娘依旧是平静地说道,她不是在嘲讽黄窈娘,只是单纯的在摆事实讲道理,想要黄窈娘这个糊涂蛋莫要添乱。
柳子涵此时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小姨刻在骨子里的凉薄和身为上等人的傲慢。
这对姐妹,本质上其实也是很像的。
什么狗屁真情,自己选的路莫要别人担着。天堑般的差距就在这里,自己睁眼看看。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黄窈娘呆呆望着床幔,慢慢消化这些话,她好像听懂了,可是又仿佛听不明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她。
什么农具、新种,什么生意,黄窈娘都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要去关心,自己从来在意的都是州里又来了什么样式的新布料,父亲今晚又宿在了姨娘的院子了,丈夫这次送回的京中新茶让自己在姐妹间狠狠出了风头。
而她最为得意的,就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将自己的全部身家算得明明白白,越算越多。她的姨娘教导她,女人在世,只一虚一实两样东西,虚的是男人的恩宠,实的是手上的银子,男人,是靠不住的。
她一直谨记在心,也一直在柳盛元和富贵路的权衡中做得很好。
直到此时,听着嫡妹的一番话语,她才幡然醒悟,她们差的从来都不是谁的琴练得好些。这姨娘教养的庶女,可不就只会做妾吗。
柳子涵此时的心情诡异地和自己的便宜母亲相似。
一种无力感。
出生差一截,那就是次一等的玩意儿,即使这个差距小到同一父所出。
如果柳子涵能听到黄窈娘此时的心声,她一定会暂时先放下对恶妇的仇视,抱一抱她,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说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天,她只是粗浅地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那么今天,她第一次感知到了封建礼教下的森森白骨。
这种出生就决定的差距,便是黄窈娘自己百般谋划,哪怕拿出对亲子下手的狠劲也是赶不过的,她天生看到的世界便与芸娘的不同。
何其可悲。
“妹妹,”黄窈娘向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少女低头,“还请妹妹助我。”
她觉得自己一口气不上不下,哪里都不是滋味。
黄芸娘伸手接过窈娘怀里的柳子涵,慈爱地逗了逗,“倒是个长得俊的。”
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样看着,柳子涵只觉得怪异,尴尬地想转过脸埋进襁褓里,可身子却随着本性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性子也讨喜。”芸娘抬头和窈娘说道,意料之中对上姐姐毫不在意的神色,“我知你嫌她是个女郎,可她是柳家的女郎,更是龙凤胎里的小凤凰,这便是不同的。”
窈娘倔强地回过头,不肯再示弱,只是通红的耳尖却透露出她此刻的羞恼。
“柳家子嗣单薄,因此格外看重子嗣,女郎就算是比不过小郎君,但总归还是悉心教养着的。”又用窈娘听得懂的道理说给她听,“这大家族里的女郎,用处总是比我们大些。”
看窈娘神色里总算出现了一丝醒悟,又警醒她道:“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能缺了照料,少了任意一个便凑不成一胎‘好’,柳盛元的青云路怕是还要以此做文章。”
听到事关柳盛元的官途,黄窈娘总算彻底收了眼里的轻视,正眼看着自己的女儿。
黄芸娘自认担有看顾姐姐,联系好黄家和柳家长久情谊之责。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庶姐是个什么性子,有些聪明劲,却只看得到内宅里的一亩三分地,见此时庶姐听得进话,便干脆将许多事情与她一一拆解,掰碎了给她听,她可不想有个猪队友,在自己看顾不到的时候犯下什么蠢事。
……
两姐妹你来我往之间,柳子涵也第一次清晰了自己的状况。
这应当是一个原来世界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朝代,自己所在的清水县属江淮州下辖。
清水县虽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却偏偏是江南一带少有的千里沃野,农业兴旺,粮食丰盛。
这柳爹柳盛元则是清水县一富户,更主要的,他是京城柳氏一旁支,家传三代都替整个柳氏家族掌控着粮食根基。
举族供养,荣辱与共本就是封建家族的常态,只不过除了崔、程、元三大家族外,其他家族多也就主脉几支联系的紧密些,旁支多是偶尔打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可偏偏这柳氏人丁单薄,成年男丁屡屡英年早逝,匆匆留下子嗣勉强传下家族。所以柳家便比其他家族更加团结。真要论起来,柳盛元和如今京城柳氏的关系无非是他的太爷爷和京城柳氏的祖上是同一个爷爷。
柳家为了事宗庙,传家族,竟也不知不觉中如三大家族一般同族共抚子嗣。倒是无心插柳之下各个行业都出了个把人才,政农商齐开花。
而后良性循环,这宗族政治、商业之路在族老的统一安排之下,倒越走越出彩了。
这京城柳氏,原本看着黄家如此谋算,柳子涵还以为是哪个天子近臣,结果柳老爷堪堪快要升上四品官员,差点没把柳子涵给听乐了。这黄氏口中的大老爷,不过是京城遍地可寻的五品京中小官罢了。
即便如此,这也算是柳家政治路途上一大进步,因此打算在政途上多布置些人脉。
黄窈娘的出生比柳爹好一些,她的父亲是江淮州一八品小官,不管这官大官小,总归是挤进了士农工商的头一等。
黄窈娘是家中得宠的庶女,黄父想要攀附柳家,提前押宝,她便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这富庶农户柳盛元。
“此番爹爹设计柳盛元和我共处一室,令我失了名节,与他为妾,明面上是柳家占了便宜,嫡女跑来给这农户为妾。可实际上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柳盛元得柳家重用在即,若入了京城,哪轮得到我京外的黄家。柳盛元这是吃了个暗亏。”芸娘皱起秀眉开始规划起眼下的日子,“得让他看到我的用处。”
这边黄窈娘也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我不会添乱,”这是表示自己头脑已经清醒了的意思,继续允诺道,“有需要便遣人来。”
芸娘本也就不指望庶姐能如何,不使心眼拖后腿已是阿弥陀佛,“多抱着小郎君去书房坐坐,”不放心,又添补道,“记得差人给我递个信。”
窈娘不明白芸娘此番行为的用处,难不成这小娃娃多在书房里沾染着书香气就能更有出息不成?往日里她倒是少去书房,柳盛元公事繁忙,自己总是把握着尺度。如今刚生产完,想来得寸进尺一些也无碍。
又思及这黄芸娘自诩聪慧,老自己主动往老爷身前凑,难道不会更加令人生厌吗,果然还是年纪小,不懂男人的心。
“现在便先去一趟吧。”芸娘知道这个庶姐是个有本事的,只要不自作主张搞出什么意外,打打配合倒不用自己一字一句教过。
说完,她便自顾自抱着柳子涵往门边走去,临到门槛处又回头示意黄窈娘动作快些。
……
书房这头柳盛元从桌前站起,“窈娘,”他紧张地看向抱着儿子迈步而来的妇人。
“多日未见,只想和老爷离得近些,”黄窈娘闭口不提妾室之事,这是表示前因后果她都知晓了,此事如今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柳盛元长舒一口气,更觉得歉疚。
黄窈娘生得好,出嫁之时,仅一眼自己便动了心。官家爱女,可嫁与自己之时,自己只是个没什么成绩的富户罢了。他一直感念黄家和窈娘的看重,若不是这五年窈娘一直在他身边让他看到另一种可能,说不定他也早早弃了妄念,学着祖辈,安于这几方农田。因此他对待窈娘总是多一份维护的。
可此番窈娘刚生产完,自己却迎了妾室入门。
“你知我的心意。”柳盛元再一次表态。
纵使早已经平复了心情,此时黄窈娘听到自己的丈夫如此在意自己,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热,息了主动将妹妹融入他二人的念头,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又复苏了起来,只等着看笑话。“京里是来了什么好消息,刚才见你满面红光的。”黄窈娘也不管柳盛元没看见慢她几步进屋的妹妹,更是想了个新话题。
“清水县的地怕是要涨了,待我替族里屯好这一波地——”干好此事,自己怕是更要得族里看重,黄窈娘从不管柳盛元外边的事,因此他也不设防,只是话堪堪到此,他才看见跟在窈娘身后进来的芸娘,就此歇了话。
“老爷,”芸娘上前见礼,看起来对之前的话漠不关心的样子,开口道,“姐姐此番生产不易,两个孩子的身子也不大好,因此姐姐将照顾姑娘的活计托付给了我,特来问老爷讨个应允。”
柳盛元转头看向面前的黄窈娘,以作问询。
再是不喜,那也是自己的孩子。不论时间多短,妾室养嫡子就是荒唐事,更不要说是把孩子送到黄芸娘这个自己一直暗自较劲的姐妹那里。
可她将将才允诺了芸娘自己会好好配合,暗地里使些绊子也就罢了,哪容得她迎面对上。
这下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正好妹妹来了,我想着也能多一个帮手,两个孩子也能照顾得更周全些。”
既然两姐妹自己都没有意见,柳盛元自是听黄窈娘的。
回到寝屋的黄窈娘总算是琢磨过劲来了,好啊,带着女儿去家人罢了,这家庭和睦之象和争宠有什么关联,还当真是小看了这小妮子的技俩。
“来人,用芸娘的名义传信回家,就说——”黄窈娘唤来亲信,附耳密语,不用猜,一定又起了什么主意在给人下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