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入府
“小姐,这便要下船了。”金桔服侍柳子涵净过脸,拿出那件鹅黄色的罗裙并一件藕粉色镶边的罩衫。
柳子涵摇了摇头,示意旁边的一件淡蓝色襦裙。夏日天热,船靠岸后更显得有些闷,穿得素一些显得凉快。
“听说京城里有个戏曲班叫四喜班,场场爆满一票难求,便是皇帝也请他们去唱过戏呢!”枣泥还是那般叽叽喳喳描绘着期盼已久的盛京,不过手上动作不停,三两下就给柳子涵梳好了双髻。
金桔拿出一盘发饰供柳子涵挑选。纵使不是第一次看到,柳子涵还是被这些小巧的发饰惊艳。镶着各色珍珠、宝石、琉璃的簪子、钗、珠花,金银缠绕其间。实在是现代并夕夕十块钱一打的镀金发饰不能比的。
只可惜,衣服素雅,发饰不能挑的太重,不然压不住。柳子涵眼神流连在这些精致的艺术品上,牙齿咬住嘴唇,秀眉紧皱,猛一狠心选了一对工艺精巧的纯银蝴蝶夹子,以及一串挂着红绸的银质铃铛,闭眼挥手让金桔将剩下的快收起来,别给她反悔的机会。选择恐惧症都要犯了,实在是都想要。
柳子涵这几日就是这般吃吃睡睡,享受着古代小姐腐朽的生活。大船换小船,又行了两日,总算是到了。
日日听枣泥描述着别人嘴里的京城有多少多少好玩好吃的,纵使是二十好几了,柳子涵也还是忍不住有些雀跃,晃了晃头上的小铃铛。
当然,多的准备便没有了,她还是那般能坐不站,能躺不坐的懒汉样。
可能有些事真就是冥冥中的缘分,也没人觉得她有何怪异。
“此番入府定不可像在家中那般懒散,你祖母是个规矩的,哪怕到时候怜惜你身子,你也应当规矩行事,”孙宝珍一边拿过一件珍珠白的薄披肩搭在女儿身上,一边牵着她的手下船,“岸边风大,不可贪凉。”此时正值清晨,暑气未上,出了船舱,码头上时不时有阵风送来,倒是真的有丝丝凉意。
孙宝珍仍不放心地不停嘱咐,又恐孩子吓着,补充道:“咱们院子里你就还如同在岭南一般,平日里也用不着你们小的日日出来活动请安。”想了想,应当是交代全了,只是又添补道:“如今是你大伯当家,咱们三房已然成了柳家旁支,纵使有什么事情,还有你大房哥哥姐姐们顶事呢。”
孙宝珍絮絮叨叨,实则自己给自己一通安慰,一抬头看到神游的柳子涵,眉头一颤,双手摆过她的肩膀假装威吓:“此次在几个长辈面前,礼节上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礼节,怎么办呢礼节。
柳叔璟则笑看着二人不语,指使着家中几个奴仆收拾妥当。
“三老爷,三夫人,四小姐!”这头一个灰衣老仆见到三房的身影,忙带着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挤开码头的人群,上前问礼。“家里都等着呢,不知道三老爷哪日能到,大夫人前日里就安排了马车守在码头,就怕错过了三老爷的消息。这边请——”几个小伙子自觉开路,引着柳家三房一家并一些个随行奴仆往外走去。
柳子涵在喧闹的码头回头,远远望向不见边际的海面,仿佛是看到自己寻不到的来时路。
枣泥、金桔抱着随身的小包裹紧跟在柳子涵身边,“小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似是不明白自家小姐回头张望着什么。
“不曾。”柳子涵转回头跟上脚步。
踏上陆地,更有了活在大晋实感,从今以后,她只当自己是柳令仪。
……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行进,柳令仪拉过两个好奇的小丫头和自己挤在一起,撩起窗帘向外张望。
柳令仪目光所及之处如同一幅流动的市井画卷,渐渐在眼前展开。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高悬,各色幌子在风中摇曳。茶楼酒肆中,笑语盈盈,小二甩着毛巾招呼着客人往里请。路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或挑着担子,或推着推车,蔬果、糕点、手帕、面具,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好!好!好!”街边一群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原来是耍猴的艺人又玩出了花样。
城中桥梁如虹,行人如织,河岸两侧柳树成荫,树下一排排的食摊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这便是京城!
平日里聒噪的枣泥息了声音,京城的繁华已远远超出一个从未出过岭南的丫鬟的所有想象。便是稳重的金桔也是激动地涨红了脸。
“这便是京城。”柳令仪喃喃道,也是被这封建时代的繁华所震撼。
热闹渐歇,马车穿过坊市一路南行,停在了一户朱红大门前。
柳令仪跟着父母被仆妇引着往里走,从岭南跟来的仆从除了贴身丫鬟小厮都被引着往别处去了。穿过三个门洞又绕过一个大池塘,一行人才在一个院门外的转角停下。
孙宝珍扶了扶发簪又捋了捋袖子,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回头看向自己的仆妇,见那仆妇微一点头,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装作不经意的转了回去。抬手理了理柳叔璟的衣领,又掰过柳令仪在自己身前转了一圈,松开她揪得发皱的巾帕,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朝着引着自己过来的仆妇点头示意,继续往院里走。
刚入堂屋,柳令仪便觉得浑身的燥热都下去了几分,原来是屋里几个角落都放着小腿肚高的冰盆。这读书人家也不是个穷的。
“母亲,大哥,二哥,二嫂。”柳叔璟在前,一一俯身问礼。
柳令仪低头站在父亲身后,一板一眼偷学着孙宝珍的样子,紧跟着给几个长辈屈膝见礼,只是不知道怎么叫人,干脆闭紧了嘴巴。
孙宝珍慌的汗从额角冒出,暗骂真是个不争气的。家里光是请安这场景,都排练了几遍了,不过是生了场病就全丢回来了。柳令仪若是知道孙宝珍在想什么,定是要大呼冤枉,她可从来没有学过什么请安啊。
“这便是令仪吧,到祖母这里来。”
柳令仪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堂屋上首坐着的老妇人。
头发斑白,却梳得齐整不显杂乱,一根通透的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简单却富贵。通身一套棕黄色的罗裙长褂,规矩又不失死板,面容严肃,嘴角细不可察地抬起,似是向柳令仪露出一个笑来。
这正是柳家老夫人,崔氏。
“祖母——”
满堂拘谨的小辈之间只有这位老人云淡风轻,看似被众人簇拥其间,可周身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柳令仪的雷达准确接收到了老人释放出的善意,可更多还是独在异世的孤独感让她觉得两颗心靠得很近。
老太太破了柳令仪此时的尴尬,也是破了她憋了许久的惶恐,这陌生的老人伸出的援手让她如同溺水的人拽住了一根绳子。
这声祖母柳令仪是真叫得情深意切。
见仆妇马上在柳老太太身边放了个矮凳,柳令仪奔着那矮凳小步上前,却不懂得再屈身谢礼,就直直地在柳老太太下首那个矮凳坐下。双手试探地搭在柳老太太的膝上,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
“嘶——”孙宝珍见女儿在老太太面前又是没规矩,只感觉眼前发黑,一不当心‘嘶’出了声。柳令仪这才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她脸色煞白,额上细汗淋淋。
“母亲?”她以为孙宝珍是长途跋涉中了暑,正要起身去看看。
“是个讨喜的丫头。”柳老太太一手按住了半起身的柳令仪,一手轻拍她的手,开口让孙宝珍听见。
如若孙宝珍知道‘双标’这个词,她定是要将它送给柳老太太的。
“可曾读过什么书?”老太太上下打量这个便宜孙女,和三子信里那个身子不好的小孙女对上号,轻声细语地问道,惟恐惊了她。心里默默给柳令仪贴上标签,是个标致的。
听到这问题的柳令仪,不由得一怔,满脑子又开始跑马,一下子是眉姐姐,一下子是林妹妹的,不知道该说自己识得几个字,还是该说自己读过《女诫》,总不能告诉老太太她学过物理化学吧?
憋了半天,她才吐出两个字,“算术。”
这柳老太太怕是也没想到自己客气地随意打个招呼,竟还能得到一个‘耳目一新’的回答,智慧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仿佛被噎了一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夸下去。
“这是你大伯。”
……
柳老太太领着柳令仪一一见过几个长辈,又叫旁边候着的孩子们前来相认。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一阵寒暄过后便散了,柳家三个当家的男人聚到了书房议事,女人小孩们也相继回了各自的院子。
热闹散去,屋里只余柳老太太和一众仆从。
“我这院子长久没这么热闹了。”老太太送走了一众儿女子孙,躺在正屋内的檀木矮榻上扶着额。“年纪大了,便是这么一会儿也觉着有些乏力。”
平日里都是大太太王氏当家,老太太惯常的消遣就是逗逗鸟,焚焚香,又与自己的老姐妹们时常书信往来,时不时约场马吊牌。这日子也是安排得满满的,过得肆意,只不过已经很少主持家中事宜,一下子倒不适应和诸多人虚与委蛇的场面。
平妈妈替老太太塞好靠枕,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茶水端上,打趣道:“我瞧着老太太是乐在其中的,平日里正该让几个哥儿姐儿们多过来陪陪您,沾染些年轻人的朝气。”
老太太面上装作不快:“好啊,你这是也嫌弃我这老婆子半截子入土,死气沉沉啊。”只是心里却不由想到那第一次见面的柳令仪,双眼含笑:“平日里来来去去的都是顶规矩之人,连请安都要慢一拍子跟在人后头做,活像近日新得来那只画眉。那脸庞,看着也是讨喜的。”
“四小姐这小脸圆圆的,一看就是福气相。”
老太太默了一默,把茶盏盖子一盖,“我说怎么其他几个不见那么讨喜,原来是这四丫头长得像孙氏,没随着柳家长。”又自嘲一笑,“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想我崔氏女,什么时候不是被人敬着慕着,有生之年竟还能见着有人当着我的面可怜我呢!”
平妈妈暗骂自己说错话了,又惹了老太太的伤心事,接过茶盏:“四小姐赤子之心,愚外惠中,那是心疼您呢。”
好不容易能有人让老太太兴致好些,她还是尽力描补着,别坏了老太太的乐子。
“莫给她脸上贴金,就是个傻的。问她读过什么书,也能傻上半天,支支吾吾了半天崩出一句算术。想柳家世代书香,哪个不是三五岁开蒙,怕也是个因着身体娇弱被爹娘惯的没边了的。老三早就写信来,怕我给她这娇儿立规矩呢。”
屋子里铜质的香炉里吐出一圈圈云纹,平妈妈小心地给老太太按摩着额角,丫鬟们也各司其职不敢发出声响,倒是一下子彻底陷入了寂静。
“递我的名帖,问家里请位太医来看看吧。”老太太突然出声。
这家里自然是指的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的崔家,柳家还是没本事请到专给宫里贵人请脉的太医入府的。
老太太也是自小起和那八百个心眼的打了半辈子交道,如今只想着不再掺和家里的弯弯绕绕,过些快活日子。柳令仪本就长得讨喜,再加上‘无欲无求’,反入了老太太的眼。此番见面那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是让她动了怜意。
平妈妈一喜,心里暗暗祈祷:只是盼着这四小姐能叫老太太平日里多些乐子。
是的,哪怕得了老太太青眼,可也不过是隔着血缘的亲戚罢了,在老太太一众人眼里,同样是新鲜玩意儿,还没那只得宠的鸟儿来得珍贵,连柳令仪的‘入眼’,起初也不过是斩了那只小鸟的福气而已。
而这头清风院内,正在听母亲孙氏念叨着今日堂上之事的柳令仪,则是猛猛打了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