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溜得很快,不觉间,夏季的火热渐渐淡去,秋天的脚步悄然而至。
近些时日,柳月影忙着预备大婚所用之物,生活充实而满足。
当年嫁给苏离川时,她还小,一应事宜都有柳林氏和婆子妈妈们操持,她自己根本不曾上心过这些,更无什么待嫁的忐忑。
如今重来一遍,好似也能体会到一二,那是种紧张中带着些许兴奋的期待。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风有些凉,却格外令人神清气爽。
春禾和夏蝉商量着要去城里采购些体己小物,胭脂水粉,丝线绣缎之类的。
柳月影一连几日同冬雪一起绣被套,累得脖子疼,便想着和她们作伴一起去,权当遛弯儿了。
渝州城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街市上小摊子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车水马龙,正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繁华盛景。
夏蝉一蹦一跳的,她那性子,最是喜欢逛街市,不管逛几回,也是看什么都新鲜。
以前在侯府,她个丫头不能随意出府,现如今她家姑娘自由了,连带着丫头们都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不出牢笼不知囚鸟的悲哀。
“姑娘姑娘,你快来看呀,这个真好看!”
夏蝉停在一处小摊子前,叽叽喳喳的冲落后几步的柳月影招手。
柳月影无奈一笑,漫步上前。
便见夏蝉指着摊子上的一串儿赤红的手串惊叹。
红艳艳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落在一片质朴的玉色中格外的显眼。
“姑娘,你戴这个一定好看的!”
夏蝉喜滋滋的打量着那串手串儿,暗暗思忖,姑娘肤白胜雪,这色儿一定衬得她肌肤若凝脂一般好看。
“姑娘,这是红豆吗?相思豆?”夏蝉俏皮的冲柳月影眨眨眼。
柳月影笑了笑,掏出银两递给摊贩,拿起那串手串儿,抬手便套在了夏蝉的手腕上。
“姑娘?”夏蝉一惊,看着柳月影。
只见她淡然一笑,柔声道:“这是珊瑚。”
虽不是多好的品相,杂质也不少,做工稍显粗糙,但在这街市小摊儿上也算少见了。
“珊瑚啊!?那是很贵重的东西,姑娘,奴婢不能要。”夏蝉急忙便想脱下手串儿。
柳月影按住她的手,笑道:“不是什么好的,既喜欢便戴着吧。珊瑚珠串映日红,水中精灵舞翩跹。珊瑚又被传作佛祖的化身,能辟邪的。”
夏蝉确实喜欢,抬起手迎着艳阳看了好久,笑得眉眼弯弯,还拿给春禾看。
春禾也点头称赞她眼光好。
柳月影笑对春禾道:“你瞧见喜欢的也告知我,今儿出来就是开心的。”
春禾抿唇笑道:“姑娘只管惯着夏蝉这疯丫头罢了,奴婢什么都不缺的。”
“你们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不对你们好,我要对谁好去?”
春禾笑开了颜,少见的促狭道:“姑娘还可以对大当家好呀!”
“啧!你这丫头也学坏了!”柳月影俏颜一红,抬手拍了下春禾。
春禾捂唇轻笑,讨饶道:“那姑娘待会儿给我们买几串糖葫芦甜甜嘴,奴婢们学着多说点儿姑娘爱听的话!”
主仆三人笑笑闹闹的,气氛说不出的好。
可没好多久,柳月影一抬头便瞧见了位“冤家”。
冤家路窄这话真不假。
渝州城这么大,街市纵横交错,她都能遇到苏离川,当真是冤孽!
苏离川从衙门回府,路过街市,好似听到了女子熟悉的娇笑声。
他以为自己又幻听,视线却不自觉地四处逡巡。
当目光定格在她身上时,他竟有种恍若昨日的感觉。
她还是他的妻,带着女婢们上街采买家中所需,偶遇他下值归家。
她会巧笑嫣然的迎向他,嘘寒问暖,两人相携回府,热饭热茶,读书算账,日子同过去那些年一般无二,平淡又温馨。
只一瞬的恍惚,他便想起他们之间的种种,那些争执,那些对抗,那些失望的眼神,皆如一柄柄利刃,毫无预警的穿胸而入,刺得他连呼吸都在痛。
几息间,苏离川便白了脸,眼神却依旧不舍得从她的脸上挪开。
踌躇上前,他哑声道:“……好巧。”
柳月影收敛了同丫头们说笑时的轻松,挂上淡漠又疏离的笑意,冲他礼貌的点点头。
那个差点被侵犯的雨夜后,她再未见过他,再相见,难免尴尬中带着些许警惕。
苏离川喉间干涩,喉结艰难的上下滚动,轻声道:“月娘,我……我想同你谈谈,可以吗?”
语气中透着哀哀渴求。
柳月影轻撩羽睫,看着苏离川消瘦了一大圈的容颜,面色稍显灰败,连眼神中都再不见曾经的意气风发。
眼前的他,好似同记忆中的少年无法再重合。
柳月影心下轻叹,轻轻点头道:“前面就是金玉楼,我请苏公子喝杯茶。”
***
光天化日的,又是在人来人往的金玉楼,苏离川再不要脸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春禾和夏蝉都不放心,跟个门神似的,双双立在柳月影身侧。
两人坐到了金玉楼的二层雅阁中,临窗的位置能看到热闹的街市,清凉的风顺着半开的窗棂徐徐吹进。
吹起了柳月影鬓边的碎发,吹散了热茶漂出的袅袅热气,吹红了苏离川的眼眶。
雅阁中安静了许久,两人皆没言语。
他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却只是看向窗外。
“月娘,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指腹为婚,两小无猜的情意,本该是天作之合,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这些日子以来,苏离川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他似深陷漩涡,如何都走不出来。
柳月影明白他的话中意,她垂下羽睫,纤纤玉手随意的拨弄着茶盏盖子,轻轻的“咔哒”声清脆悦耳。
“你没做错什么,也并非十恶不赦,说起来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两人之间,从无小事。”
苏离川是曾经昏聩过,糊涂过,可到底不是真的蠢。
她只一言,他便懂了。
曾经的他以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她总会在他身边。
过往多少不起眼的“小事”,他都要她为了母亲,为了旁人,为了府中安稳,为了家中和睦,退让,忍下。
殊不知“忍”字头上一把利刃,刀刀砍在心头。
终于,她不忍了。
柳月影看向苏离川,轻声道:“人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糟蹋以后,才会开始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希望你明白,覆水难收,别再回头。”
苏离川的眼眶彻底红了,禁不住鼻尖泛酸,泪意上涌。
一句“覆水难收”,他方知他曾经在无意中伤了她多少刀。
“无论如何,我依然珍视我们青梅竹马的情意,希望你万事遂心,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一味的沉溺留恋便会错过现在拥有的。离川,你饱读圣贤书,不该辜负了自己曾经付出的努力,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柳月影很少直呼苏离川的名字,方过及笄之年便嫁与他,“夫君”二字,她唤了他六年。
她没有唤“苏公子”,而是真心实意的叫他一声,望他不要再如此颓废消极。
苏离川红着眼眶,透过迷蒙的水雾看向对面秀丽端方的女子。
她依旧那般明艳大方,就像小时候一般,好似从内到外都沐浴在阳光中,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他希望她哭闹,怨恨他、诅咒他、谩骂他都无妨,那证明他在她心中还是重要的,即便是只有恨。
可如今,他懂了,她不恨,有爱才会有恨,不是吗?
她……是真的不爱他了。
心悦他时,她怀着一颗如赤金一般的心,全心全意的为他。
可当真放下时,她从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转身,只留下一阵决绝的风。
柳月影不喜欢世人总愿在自己真心错付后,感慨一句“当初瞎了眼”,否认的皆是自己的情窦初开,青春年少。
他们十余年两小无猜的情意不是假的,曾经两人彼此眼中的爱意是真,想要携手一生的心也是真。
走到如今这一步,只能叹一句“兰因絮果,现业维深”吧!
恰如许文悠所说,人生是场赌局,女子的婚姻更是一场豪赌,只不过这一局,她押错了筹码,输了而已。
可若没有这场“错付”,她会是如今的她吗?
也许她还是曾经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和如今相比,无法言说到底怎样的她更好,但不可否认是人生成长的经历。
不能因结果不尽如人意,便否认“初见”。
她不曾后悔过自己与苏离川的相识、相知、相恋、相许的数年。
只是人生路太长,他们相伴多年,终是在某个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无缘携手一生。
失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地动,是波澜不惊,是日积月累。
是曾经的风雨同舟到渐行渐远,销声匿迹。
是深沉而炙热的爱意在一日日他以为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被失望消磨、掩埋,最终化为灰烬,燃尽了两情相悦。
苏离川红着眼看了她良久,终露出一抹笑意,哽咽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星儿的。”
柳月影淡然一笑,点头道:“多谢。”
说罢,她翩然起身,只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香风,便飘然离开了。
***
走到金玉楼门口,便见一男子端坐骏马之上,阳光下那格外深邃立体的五官更显凌厉桀骜。
此刻那张俊颜上写满了——“我不爽”!
身后还跟着两个吊儿郎当的少年,皆是满面的幸灾乐祸。
柳月影讪然一笑,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洛景修斜睨着马旁的女子,她仰着头看向他,眉眼间皆是温柔的笑意。
“你不是出来采买的吗?怎么买到金玉楼来了?”说着,洛景修的眼神幽怨的瞥了眼金玉楼二楼的雅阁窗户。
听听这哀怨的语气,是喝了几坛子老醋?
柳月影笑眯了眼,主动解释道:“偶然碰到,有些话总是要说开的,说开了,就放下了。”
洛景修压低身子,一只胳膊压在大腿上,眯了眯眼眸,口气威胁道:“这么说……不说开了,咱们柳当家就放不下了?”
啧!这人怎么抓人语病呢?!
柳月影蹙了蹙眉心,呃……该如何说呢?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洛景修已经眼疾手快,一把环上她的腰肢,一用力将她捞到了马背上。
柳月影惊呼一声,便被男子拢入了怀中。
后背贴上壮硕温热的胸膛,说不出的安心踏实。
她抓着他的衣袖,微微侧头问道:“你生气了吗?”
洛景修挑高眉梢,调侃道:“你借给我俩胆子?”
柳月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洛景修再不废话,打马扬鞭,一骑绝尘。
身后的少年们带上春禾和夏蝉,一路呼哨着向城门外疾驰。
一行人是说不出的肆意潇洒,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