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原不是什么百年大户、世家望族,这爵位是从天而降砸下来的荣宠,规矩礼教上也没有世家历代沉淀下来的底蕴。
可自打柳月影嫁入侯府的那一日起,牡丹院便定下了晨昏定省的规矩。
除非她不在府中,否则免不了。
每日里卯时一刻起身,梳洗打扮妥当,约莫卯时末便去了牡丹院。
李氏本就不是个勤快的,加之多年养尊处优的侯府生活过下来,浑身的懒骨头更多了。
有时柳月影来请安,她还未起身,便要柳月影侍奉她梳洗打扮,再侍奉早食。
李氏讲究排场,吃穿用度上要处处彰显她侯爵夫人的身份。
衣裳首饰自不必说,就如今日这早食吧,粥品四种,小菜八样,主食八样,小点八样,只有苏茂和李氏两个人是如何都吃不完的。
可是李氏就要这排场。
只要不出了大岔子,侯府也不是揭不开锅,一般来说柳月影都惯着,毕竟他们是苏离川的亲生父母,孝敬二老是应该的。
这点子吃食和衣饰,柳月影不甚在意。
彼时,二老落座,柳月影将手帕掖在衣襟盘扣处,自然而然的上手盛了碗熬出了米油的小米粥,双手递给苏茂:“父亲,您胃不好,多喝小米粥养胃的。”
“嗯。”苏茂应了声,早已习惯了儿媳如此侍奉。
柳月影又盛了碗鲜蔬瘦肉粥递给李氏,她就愿吃肉,喝粥也不愿素的。
便如此,二老坐着,柳月影站着,侍奉整个早食,是她五年来早已习惯了的。
李氏懒洋洋的看了眼桌上的小笼包,“什么馅儿的?”
“母亲,今日后厨进的是素三鲜的,您尝尝?”
李氏嫌恶的皱起眉,道:“明知我不愿吃素馅儿的,还给上,成心的?”
柳月影也没接话,夹了个牛肉的煎饺放在李氏的盘中。
李氏咬了一口慢慢地嚼,斜眼看一旁站着的柳月影,似笑非笑道:“谁家儿媳不得天不亮起身为公婆和夫君亲手做早食,月娘好福气,嫁入我们侯府,这些活计都有人伺候,不必亲自动手,是吧?”
柳月影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是。”
李氏满意的将剩下的牛肉煎饺塞进嘴里,道:“今日柜上忙吗?”
柳月影微微一怔,李氏从不关心柜上的事,今日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嘴,只稍愣怔便答道:“不忙,母亲是有事?”
没事能问吗?
“哦,是有点儿事,既然不忙便晚些出门吧!”
李氏也不多说,悠然的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接过柳月影手中的茶盏漱了漱口。
嗯,她不吃了。
成日家的就吃这么一口,却偏得上这么一桌子。
苏茂几口喝了碗里的粥,扔下筷子便遛鸟去了。
柳月影看了眼满桌都未见动几下的早食,叹了口气,当真浪费。
冲春禾摆摆手,春禾便了然,利索的招呼奴仆们将这一桌子撤下去,赏赐给后院的杂役们便是了。
***
柳月影刚回到海棠院还未来得及喝口茶歇会儿,便明白李氏为何让她今日晚点再出门了。
柳林氏带着柳星辰来了。
柳月影那日九死一生刚回到苏家,便撞见柳林氏带着柳星辰上门商讨婚事,是她的突然归来打乱了两家一开始的计划。
当日情形混乱,她的思绪也混乱,一时没顾得上和娘亲深谈。
今日她们又急不可耐的上了门,柳月影心里明白,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柳星辰。
是啊,已经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多耽误一天都不安生,等到肚子大了更是难看。
柳月影看着柳林氏,施施然的行了一礼,“娘亲来了。”
都不及再说什么,柳星辰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柳月影的跟前,拽着她的裙摆,一张小脸儿满是泪痕,哽咽道:
“姐姐,星儿有罪,可星儿不是故意的,姐姐不要生星儿的气,好不好?”
柳月影心头发堵,弯腰想要扶起柳星辰,“你先起来,地上凉。”
“若姐姐不能原谅星儿,星儿愿长跪不起,直到姐姐解气。”
柳月影觉得有些烦躁,这是在逼她吗?
柳林氏看出了柳月影眼中的不耐,弯腰将柳星辰从地上拉起来,“星儿先起来,咱们母女三人好生说说话,别让你姐姐为难。”
柳星辰就着柳林氏的手起了身,虚弱的好似马上就要晕倒一般,半靠在柳林氏的怀里。
春禾和夏蝉无奈,搭了把手,扶着柳星辰落座。
秋霜和冬雪赶着上了茶。
一通忙乱,偌大的正房中竟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茶盏碰撞桌面的声响,以及柳星辰压抑的抽泣声。
柳月影更烦躁了,柜上一堆事,她实在没空听柳星辰在这儿哭,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妹妹,只是这么哭是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娘亲今日来是有话说吧?直说便是。”
柳林氏看了眼淡定喝茶的柳月影,心想,她们父亲过世后,这孩子果然同她不亲啊!
她也不绕弯子,知道柳月影事忙,便直言道:“你妹妹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吧,眼下这种情形……娘亲想,便让你妹妹进府吧,对你也是帮衬不是?娘知道这深宅大院没有容易的,你多年未有所出,想来你公婆是有意见的,你也气短了些,星儿这事……也是有福,她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柳星辰已经怀孕,进府是早晚的事,无论这件事有多难看,苏家都不能不认孩子,否则更难看。
无论柳月影多不愿接受,这也是事实。
可这些话从她的亲生母亲嘴里说出,她只觉得讽刺。
见面至今,娘亲都未曾问过她被山匪掳劫是否受伤,在外三个月经历了什么,伤是否好了。
柳月影慢慢抬眸,凝视着柳林氏,轻声道:“娘亲想要星儿以什么身份入府呢?”
对上柳月影那双清冷的眼眸,柳林氏莫名的心虚,本想脱口而出的“平妻”二字竟如鲠在喉,舌尖打个圈便成了:“这种事自然是侯府做主了。”
一旁正抽泣的柳星辰闻言,诧异的抬起泪眼看了眼娘亲,遂便继续低头哭。
柳月影轻笑出声,道:“好,女儿知晓了。”
却也不说成还是不成,到底要如何的话。
柳林氏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认真的打量了几眼柳月影。
但见她不紧不慢的喝着茶,长长的羽睫落下覆盖薄薄的阴影,略显疲惫,下巴好似都尖俏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唯有一双明眸依旧灼灼生辉。
柳林氏心头微叹,这孩子瘦了许多,想必是受苦了。
其实,她不是不疼柳月影,都是她的亲生女儿,哪里会不疼呢?
只是这孩子打从出生就没让她操过心。
当年柳林氏一胎双生并蒂,很是让柳老爷欢喜,可是一胎双生,一强一弱,柳月影便是那个强的。
好似在娘胎里便是她抢了所有精气,柳星辰生下来便胎里不足,体弱多病。
月影能叫能闹的时候,星辰在生病;月影会说会笑的时候,星辰在生病;月影蹒跚学步的时候,星辰在生病;月影会跑会跳的时候,星辰还在生病。
虽说都是亲生女儿,可为人父母的,总也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
病弱的柳星辰占据了柳林氏大半的心神与疼爱,渐渐地,偏心与忽视都成了习惯。
小时候,月影康健,摔跤了会自己爬起来;月影好动,磕碰了也不会哭;月影活泼,上房揭瓦都不在话下;月影聪慧,小脑袋瓜总能想到稀奇古怪的招数惹得父母啼笑皆非。
如此经年,柳林氏的潜意识里便觉得这孩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自己解决。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很显然柳星辰就是那个会哭的孩子。
柳老爷自然更喜欢健康活泼的柳月影,打小将她带在身边出入书房。
再大一点儿时,更是时常带出府,去柜上、去田庄,柳月影倒是越跑越精神。
反观柳星辰,从生下来就体弱,柳林氏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她早夭,细心养着才磕磕绊绊的长大。
柳林氏是真怕风大点儿都能把柳星辰吹死了,养得这个小女儿那才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长大后的柳星辰身子骨也不见多好,时常“西施捂心,梨花带雨”。
十七岁上,柳家给柳星辰定了一桩婚事,却不想婚期都定下了,未婚夫婿却病逝了。
按规矩,柳星辰当为未婚夫婿守丧一年,再行婚嫁。
柳星辰那身子弱得,听闻未婚夫婿病逝,她也跟着病倒了,对外说是悲痛交加,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命苦倒霉气病了的。
养病又养了许久,这一来一回就把婚事耽误了。
是以,虽然月影和星辰是一对孪生姐妹,可柳月影已出嫁五年,柳星辰还云英未嫁。
二十岁的大姑娘了,错过了花期,再想寻一门心仪的好亲事便不那么容易了。
从小到大,柳月影也很疼这个体弱的妹妹,她的婚事一直都是柳月影挂心之事,却没成想,惦记着惦记着,竟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柳月影打量着坐在一旁抹泪的柳星辰。
孪生姐妹自然是相像的,可像的只是样貌五官,并非气韵感觉。
柳月影已嫁做人妇,又年少入商道,为了有气势也为了压得住排面,她早已习惯了穿些稳重端庄的颜色,例如黛色、鸦青、绛紫、秋香这般颜色,且多见秀禾样式的衣裙,长发绾成髻,便是贵妇人的打扮。
可柳星辰还待嫁闺中,总是喜欢穿桃红、丁香、藕荷的襦裙,长发半散半扎,便是少女的模样,有着少女的娇俏。
加之多年历练,柳月影的眉眼间隐隐藏着果决与凌厉,反观柳星辰却是凝着愁绪的娇弱,一眨眼便能湿了眼眶,端的是弱柳扶风,娇花映水,总让人想要呵护照顾。
是以,姐妹俩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最起码外人一打眼便能认出她柳月影,不会错认。
柳月影垂眸一笑,尽显心酸和苦涩,那么苏离川是如何认错了呢?
因为醉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