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彪被一群妇人挤到一旁,无奈的轻咳一声,“咳咳,差不多得了,也不怕吵到少夫人。”
他头一回唤柳月影为“少夫人”,是为了点明她的身份。
有机灵的村妇稍一思量,直接问道:“少夫人?可是渝州侯府的少夫人?”
柳月影本不欲表明身份,怕同大家生分了。
谁知,妇人们个个眼睛锃亮,兴奋道:“城中济世堂可是少夫人闯下的家业?”
“少夫人可是咱们女子的典范!”
“哎呦,咱们照顾了少夫人一遭,当真是莫大的荣幸!”
“可不是,寻常咱们上哪儿能够着这样的贵人啊!”
胡彪本想提提身份,打住她们的叽叽喳喳,谁知竟是更热闹了。
柳月影哭笑不得,她都插不上嘴。
胡彪摆摆手,道:“成了成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同少夫人还有事呢!”
妇人们依依不舍的相携离开,还不忘回头冲柳月影喊道:“少夫人留下吃顿午食啊!我家有新做的腊肉!”
“少夫人得空常来山中玩啊!”
待到耳畔清净下来,胡彪笑着道:“乡野村妇,没规矩得很,柳当家莫怪。”
“不。”柳月影摇摇头,真心道:“我觉得很好。”
那是真切的、如有实质般的温暖,是人与人之间最单纯的情感。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虚与委蛇,没有所谓的礼教规矩,只有纯粹的真心。
真心啊,在这世间何其难得。
几回接触下来,胡彪深感柳月影没有高门大户那些贵夫人的骄矜,从不端着身份的架子,他是越看这丫头越顺眼。
他想了想,从前襟处掏出一面旌旗递给柳月影,解释道:“这是大当家吩咐我交给柳当家的,以后柜上走货,便将此旌旗插在马车前。鹿鸣山地界连同江南十八水路,柳当家尽可放心。”
柳月影接过胡彪手中的旌旗,垂眸细看。
这旌旗她曾见过。
当初在从直隶回渝州的途中,柳月影一行人被劫道,当时阿修只拿出这面旗子晃了晃,便吓得歹人仓皇逃窜。
胡彪给她的这面旌旗要比那面大许多,是专门插在货车上的。
赤红的棉布底围了一圈黑色的边儿,正中间用黑线绣着一只龇牙咧嘴的狼头。
想起阿修,柳月影不禁问:“阿修呢?今日不在寨中?”
胡彪挑了挑眉梢,叫这么亲热?
迎上胡彪玩味的笑意,柳月影解释道:“之前我陪夫君北上直隶,偶遇了阿修。当时我不知他是鹿鸣山大当家,他许是也不知之前救的人便是我。”
柳月影笑了笑,道:“回程途中,又得遇他出手相助,才能免了一回难。”
胡彪差点儿憋不住笑,他不知?
呵呵……
那小子啊,他该如何说呢?许是近乡情怯吧!
想见不敢见,想靠近又不能。
胡彪面色不变,看着柳月影清澈的眼神,道:“大当家今日有事,下山去了。”
柳月影略有些失望,原来他不在。
胡彪忙跟上一句:“以后鹿鸣山免不了需要药材,总要麻烦柳当家。再者,山门处巡逻的人都认得柳当家,若有事,你随时可上山。”
柳月影笑了笑,道:“那便多谢二当家了。”
恰时跑来一个年轻的儿郎,冲胡彪喊道:“二当家,粮已装车。”
胡彪点了点头,对柳月影道:“我送柳当家下山。”
柳月影笑着应下,同胡彪慢慢往山寨外走。
有妇人挎着个小竹筐迎上来,热情道:“少夫人,这都是寨子里自己晾晒的,不是什么好的,送给少夫人尝尝鲜。”
柳月影低头一看,小竹筐里皆是些野山菌、山核桃等山货,还有一大块腊肉。
她过意不去,连忙推脱,“您太客气了。”
胡彪二话不说,接过来替柳月影拎着,虎声虎气道:“山中人的一点儿心意,如若柳当家过意不去,常来常往便是。”
柳月影只好作罢,好生谢过了那位妇人。
还未走出山寨,迎面便见一老头,背着个竹筐从山中来。
一头杂草般的乱发随意的拿根木棍棍簪着,碎发迎风飞舞,身上的棉袄贴满了补丁。
虽须发花白,却意外的精神矍铄,那双眼未见丝毫混沌苍老,步履矫健。
老头看到柳月影时,未见意外,反而相当熟稔的问道:“好了?”
那口气就似在询问自家孩子一般。
柳月影当真愣了愣,一脸懵懂。
胡彪介绍道:“这是老丁头,之前你摔伤了脚踝骨,就是他给你接的骨。”
柳月影恍然,她之前摔下悬崖撞到了头,入鹿鸣山时,人已昏厥过去。
再醒来只见到了照顾她的几位妇人,根本没见过为她接骨的医者。
她忙屈膝行礼,笑着道:“有劳丁老相救,济世堂也有擅骨科的郎中,却对丁老的接骨手法赞不绝口。托丁老的妙手回春,我已大好,没留下病根。”
老丁头低头看了眼柳月影的脚踝,不必她走两步,他便知她恢复的如何了。
老丁头捋着那撮杂乱的山羊胡,笑眯眯道:“好、好、好。”
眼神来回在柳月影的脸上打量。
说得她有点儿懵,这是在说什么“好”呢?
胡彪轻咳一声,道:“时辰不早了,柳当家快些下山去吧!”
柳月影回过神来,忙冲二人行礼告别,“好,就不叨扰二当家了,丁老,再会。”
说罢,同上山时一样,由一行儿郎护送粮车,柳月影坐在粮车上,抱着妇人给的盛满山货的竹筐,如此下山去了。
胡彪和老丁头站在山寨入口望着柳月影远去的背影。
老丁头咂摸着嘴,问道:“见着了?”
他向来单刀直入,惜字如金。
相交多年,胡彪自然听得懂,叹了口气,道:“没见,大当家不知躲哪儿去了。”
老丁头不屑的轻嗤一声,“臭小子,把他个没用的。”
说着,背着他的筐便回了。
胡彪笑了笑,冲山寨中地势最高,最大的那处房子望去。
***
阿修从树上纵身跃下,如猎豹般身姿矫捷。
小九无奈的嚷道:“大当家,为啥咱们每回偷看她都要在树上啊?”
这多少有些猥琐吧?
阿修没理人,径直入了房中。
偌大的厅堂中,正首主位上是一把铺着整张狼皮的宽大座椅。
阿修大马金刀的一坐,一腿曲起,一腿伸直,专心的擦拭起手边的大刀。
柳如刀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中,浑身软骨头一般挥着手中的折扇,幸灾乐祸道:“近乡情怯呀,大当家想见不敢见。”
小九不懂了,挠了挠头,“有什么不能见的嘛!二当家都找借口让柳当家入山寨了,见一见又怎么了嘛!”
柳如刀觑了眼冷着脸若无其事擦刀的阿修,笑着调侃道:“就是嘛!咱们可是山匪,江湖儿女,敢爱敢恨,横刀立马,快意恩仇嘛!”
小九兴奋的嚷嚷道:“就是就是!咱们虽说从未做过打家劫舍,那个什么羞羞之事,可也从未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过啊!”
他凑到阿修身边,两眼放光的撺掇道:“大当家要不要挖个墙角?挖一挖吧,嗯?嗯?”
阿修微微蹙眉,冷冷的瞥了眼满脸兴奋的小九,道:“你学点儿好!”
柳如刀哈哈一笑,道:“啧,我可听说那侯府世子爷不省心,之前便迎了她的孪生妹妹入府为妾,现在肚子都大了吧?如今高中解元,更是风光无限,这几日可日日都在花满楼呢!”
阿修擦着刀的手一顿,黢黑的眼眸中划过一道极快的阴鸷。
杀机尽显。
柳如刀继续拱火,“虽说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之说,可那苏离川也不讲究啊,想着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这什么毛病?”
小九咂摸着嘴,忍不住道:“可他是世子爷啊!”
达官显贵不都如此吗?他们穷老百姓没银子,才只娶一个婆娘的啊!
他又忍不住看向阿修,大当家倒是不缺银子了,可这么多年守在鹿鸣山,守着那个人,是图什么呢?
小九烦躁的挠挠头,搞不懂!
阿修深吸一口气,眼中敛去方才转瞬即逝的锋芒,随手将刀扔在一旁,轻声道:“我迟了便是晚了一步,没什么可说的。”
柳如刀挥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意味深长的看向阿修。
阿修望着厅堂的大门,此房建在主寨地势最高处,面积也最大。
前院厅堂是常日里当家的们议事之所,后院便是他的住处。
此刻,厅堂大门大敞,能居高临下的看到整个山寨。
临近正午时分,百姓们燃起灶火,烟囱徐徐飘起炊烟,妇人们赶着孩童回家吃饭,男人们从山中归来,背着一上午猎到的野味、打到的山货、砍回的柴火,相互笑着打招呼。
这是他守护着的一方安稳太平。
阿修眼神深邃,哑声道:“情爱一事,没有先来后到,却有礼义廉耻。她是侯府少夫人,我们是山匪,她不适宜同我等扯上太深的关系,于她的清誉不利。”
柳如刀收敛了调笑,正色道:“你就当真不心疼?”
阿修抿了抿唇角,垂下眼帘,良久,哑声道:“这是她的选择,无论她选择怎样的路,我都尊重她。”
当年,他们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她方过及笄便嫁入侯府,是她的选择。
二八少女,初入商道,在外行走,不惧流言蜚语,用柔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偌大的侯府,亦是她的选择。
她同苏离川走到如今的局面,未来的路如何继续,也端看她的选择。
他不会,也不能扰乱她的心智。
可换言之,若有一天,她想选择一条与如今截然不同的路,他同样尊重她的选择。
柳如刀听懂了,看着阿修那极力隐忍,却掩不住眼中灼灼热烈的俊脸,笑着道:“压抑得久了,总会爆发的。”
他晃起手中的折扇,长舒一口气。
其实,能如此远远的守着,也是一种寄托与幸福。
有多少人,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甭说如此这般的守护了,就是再见一面,也是无望。
柳如刀垂下羽睫,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痛,唯余唇角的一抹不羁的笑意,是最好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