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温柔的看着柳月影,轻声道:“前阵子,霓裳同星姨娘起了争执,说到底皆是因我而起。事后少夫人未责问一句,还送了好些东西来,我心不安,总是要解释一二的。”
柳月影叹了口气,道:“入府多年,我知青姨娘的为人,想必定是星儿不懂事,冒犯了青姨娘,我代她向您致歉。”
青鸾垂眸轻声道:“那日我在后院偶然撞见星姨娘,看到她同少夫人一般无二的模样,不免深觉可惜,一时忘了身份多嘴了两句,引得星姨娘不满,又被霓裳撞见,这才有了这场风波,终是我给少夫人添麻烦了。”
这下柳月影倒是好奇了,青姨娘的性子,还会“多嘴”两句了?
她笑了笑,无半分责问,纯属好奇的问道:“青姨娘说了什么?”
青鸾看了眼柳月影眼中的笑意,徐徐道:“她生在商贾之家,吃穿不愁,又有你这位身为侯府少夫人的亲姐姐,这渝州城中想嫁什么样的儿郎不成?缘何偏要为人妾室?”
青鸾似当真想不明白一般,认真的看着柳月影,“为妾者,一生便低人一等,连所出儿女也会成为不受重视的庶出,终生低了嫡出一头。即便当家主母没了,妾室也不可能扶正,若有的选,谁愿为人妾室?”
她似有些急切,话说的太快,恍然觉得自己最后这句话不合适,忙道:“少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月影懂了,这话怕是如当面一记耳光,让柳星辰恼羞成怒了。
她笑了笑,道:“无妨。”
青鸾朝着池塘边走了两步,望着幽绿的池水,语气幽幽,喃喃自语道:“自由千金难求,她不懂‘有的选’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可贵。”
柳月影看着青鸾的侧颜,恍然想起她的出身。
自小被卖入花街柳巷,困于秦楼楚馆不得自由,一手琵琶只为博看客一笑,她没的选。
能否被赎身,是否为妾室,她也没的选。
甚至生不生下孩子,都不是她能选的。
这一瞬,柳月影竟有种错觉。
被苏茂纳入侯府,也许并不是青鸾自己的选择,只是红尘飘零的女子,恰如那无根的浮萍,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柳月影看着她的侧颜,竟有些微愣神。
霓裳都已那么大了,青鸾却还似少女一般,肌肤细腻,身姿轻盈,身上有种出尘清灵之感,也难怪苏茂当年混不管李氏闹翻了天,也要把她纳入府。
青鸾回过神,抱歉一笑,道:“是我多嘴了,惹了星姨娘生气,还望少夫人见谅。”
柳月影摇了摇头,真诚道:“青姨娘几句肺腑之言,只是星儿她不懂。”
青鸾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面对她,认真端详打量,良久,轻声道:“少夫人,这些年你尽心操持府中内外,记得青松院的用药补汤,记得牡丹院的忌口偏好,记得世子爷喜好你做的小食,记得云意小姐喜好什么样的笔墨纸砚,甚至……”
她无奈的笑了笑,道:“甚至都记得外人不喜食辣。你记得了太多,顾全了太多,可还记得自己喜欢什么?”
柳月影实实在在愣怔住了,呆呆的看着青鸾。
青鸾看着她呆愣懵懂的眼神,觉得可怜又可爱,温柔的一笑,道:“少夫人,你是个好人,好人该为自己多想想。”
说罢,青鸾微微躬身致意,便如那天边的云一般,轻飘飘的离开了。
柳月影呆愣在池塘边,良久,青鸾的话还在耳畔萦绕。
直到风吹凉了她的身子,直到冬雪寻了来,她才勉强自己回神。
前院宴席还未散,她得做回侯府少夫人,全了众人的颜面。
***
自打侯府设宴过后,苏离川的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宴席上,他结交了诸多年岁相当的公子,被这些人带入了“文人”的圈子。
有当地官吏家的少爷,有多年苦读,中举无望的书生,也有久闻世子爷盛名,想要结识一二的商贾之子。
苏离川顶着侯府世子,新晋解元的名头,身边皆是恭维逢迎之声。
“世子爷当真少年英才,举世无双啊!”
“可不是吗?不仅才识过人,还仪表堂堂,实属世间罕见。”
“世子爷怕是文曲星降世,当年年仅十三岁便中秀才,若不是上一届科举因病错失,这解元怕早就是世子爷了!”
“一个解元算什么,世子爷如此才能,金榜题名不在话下,今朝的金科状元必是世子爷!届时京都城打马游街时,世子爷可别忘了乡野故里的我等啊!”
“哈哈哈,到时候得有多少闺中贵女冲咱们世子爷扔香囊丝帕,单是想想就羡煞旁人啊!”
“听闻皇家公主们也会在城门楼上看状元游街,说不定世子爷就被公主相中,成为驸马了呢!”
“嗳,咱们世子爷早已家有贤妻,少夫人也是咱渝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世子爷好福气啊!”
耳边奉承话不断,苏离川维持着谦卑和善的气度,内心却不禁飘然震荡。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三五好友,喝酒品茗,吟诗作对,听曲赏景。
华灯初上,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放纵逍遥。
不是非得日夜埋头苦读,他是侯府世子,有着俊朗的外表,不俗的谈吐,良好的礼教规矩。
要家世有家世,要学识有学识,君子如玉,温润端方,加之“解元世子”的名头加持,如无形中的一道金光,引得众多女子芳心暗许,瞧他一眼便红了俏颜。
原来,日子本该如此过!
九条运河贯穿渝州城全境,渝州最不缺的便是水。
龙眠河支流绕城而过,往日里便是游船赏景的好去处。
苏离川应好友相邀,来到沿岸一处茶楼品茗,这里算是这段时日以来,众人常聚的据点。
茶楼内装风雅,常有文人雅士来此,即兴留下笔墨,被茶楼老板装裱好悬挂于内,一来为妆点,二来也引得书生们竞相攀比,更聚人气。
苏离川如约至二楼厢房,好友们已恭候多时,众人一番见礼,便谈笑风生,茶品够了便上酒,更能助兴。
一群书生聚在一起,免不了谈古论今,诗词歌赋。
兴起时,苏离川便挥毫泼墨一番,引得众人频频夸赞:
“世子爷不仅博古通今,更写了一笔的好字啊!”
“何止啊!世子爷前几日那首词可谓云锦华章,在下拜服!”
“小二,小二,快来,把世子爷的墨宝挂起来!”
苏离川笑眯眯的拱手谦卑道:“诸位抬举了,在下献丑。”
厢房内好不热闹,酒酣耳热,窗棂半开,傍晚的风徐徐的吹进来,散了几许酒气。
正热闹着,忽闻窗下一道清幽女声传来:
“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苏离川忙抬手止住众人的酒醉哄闹声,侧耳倾听。
此诗有出处且甚是冷僻,相传前朝时有位姓郑的宰相,睡梦中忽闻一女子吟唱此诗。
郑相梦中惊坐起,忙四处寻找,却不见佳人身影。
此诗不似以往深闺怨妇所作诗文那般,哀怨寂寥,反而透着一抹肆意洒脱的兴味。
说相思道相思,却不见相思苦。
苏离川忙向窗外探头,从二楼厢房的窗口望出去,河岸边一览无余。
天色已临近傍晚,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映着河水荡起金色的涟漪。
成片的枫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秋日里的枫叶燃尽半生赤红,只为这一瞬的绽放。
河岸边立着一女子,一身雪白的衣裙随风轻荡,长发柔顺的垂于腰间,风吹过带起丝丝鬓发,扫过她的侧颜。
垂首间,羽睫轻颤,她抬手随意抚开脸颊上的发丝,风带起雪白的广袖,一节嫩藕般的皓腕上,如血般的红玉镯映着那雪肌泛起莹莹的光。
苏离川一时失了神,喃喃道:“郑相没能寻得梦中人,在下今日好运气,竟是见到了。”
厢房中一众人见苏离川站在窗口失神,纷纷凑过来看个究竟。
一位商贾之子看清窗下人,笑着道:“世子爷不认得她?”
苏离川回神,好奇道:“兄台认得此女子?”
另一位小官公子笑着调侃道:“怪不得世子爷不认得,咱们世子爷洁身自好,哪里会认得她?”
一位书生笑道:“世子爷,她是花满楼的花魁娘子——半夏。”
苏离川惊讶的瞪大了眼,又看向岸边的那道倩影,轻声道:“半夏?”
“是啊,就是前阵子名动渝州的花魁娘子,咱们兄弟几人早就去过花满楼了,只为一睹芳容,真是千金难求美人一笑啊!”
“哈哈哈,世子爷喜欢?”
苏离川仍愣愣的看向窗外,轻声道:“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一位书生答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半夏确实是难得的绝世佳人。”
苏离川笑了笑,点头道:“佳人流落风尘,令人惋惜。”
众人起哄道:“以世子爷的才情与名气,说不定能邀半夏姑娘赏脸一聚。”
“快快快,小二,去请半夏姑娘来!”
小官家的公子大手一挥,也不知扔出去多少银子。
店小二揣着银子便跑出了茶楼。
好茶,好酒,好景致,总要有美人作陪才相得益彰,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