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放下所有担子歇几天是不可能的,翌日清早,柳月影梳洗打扮妥当,便去了济世堂。
赵五爷见她回来,自然欢喜,照例将柜上的事细细的禀报了一番,笑着道:“大奶奶临出门前我还不懂备货的意思,这下可是懂了,大奶奶好算计。”
柳月影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提前做些准备,有备无患罢了。”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钱老板给的那张铺契,递给赵五爷,道:“五爷,这张铺契还是照旧帮我处理一下。”
赵五爷接过铺契,大体端详了一番,也没多问来源,只问:“大奶奶,还是如以往一般过到苏家名下吗?”
这回,柳月影却垂眸沉思了片刻,轻声道:“不了,这份过到我个人的名下吧。”
她抬眸看向赵五爷,问道:“过去那些铺契田契,您都走完手续了吧?”
谁知赵五爷面露难色,嗫喏了半晌,道:“大奶奶,这个……其实,除了苏家二房三房的铺契已过名,用于茶叶和绸缎的生意,其余的,我、我都没走官府手续。”
柳月影愣了愣,问道:“为何?”
赵五爷叹了口气,徐徐道:“这些年,大奶奶在外奔波,济世堂赚来的银子都用来供养侯府,那是大奶奶的夫家,本是应当的。可那些铺面、庄子、药田、茶田,皆是地契,数目庞大,是你不辞辛苦,磨了多少嘴皮子,同男人们一般喝了多少酒,费尽心思谈下来的,我、我有私心,怕大奶奶吃亏,一直压着手续。”
赵五爷舔了舔唇角,道:“不过大奶奶你放心,契约在我手中,手续文书存在知府大人那里,只要大奶奶发话,随时都能盖章过名。”
赵五爷是个实实在在的商人,年轻时跟着柳老爷走南闯北,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爱财是人之本性,商人更甚。
这些年,柳月影到底经手了多少地契、铺契,许是她自己都不清楚,每谈下来一桩,便甩手给赵五爷处理后续。
赵五爷桩桩件件都心中门儿清,如此庞大的数目,拱手给了苏家,他肉疼啊!
赵五爷知道柳月影那位婆母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曾经她一片赤子之心搭进去,毫无保留,赵五爷担心自家姑娘吃亏,是以留了一手。
柳月影深深的看着赵五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头发热,连带着鼻尖泛酸,眼眶亦跟着红了。
赵五爷瞧着柳月影那小模样儿,以为她生气了,忙道:“大奶奶别恼,我这就去知府大人那里把手续都办了。”
柳月影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以后这些铺契都过到我的名下,如若太招眼,便分散到您、冯六和慕青的名下,该租赁便租赁,该经营便经营,一切照旧。”
她红着眼眶看着赵五爷,真心道:“五爷,谢谢您。”
谢谢您陪我嫁到苏家,谢谢您这么多年来的尽心扶持,谢谢您在爹爹过世后无私的陪在我身边,谢谢您凡事以我为先……
赵五爷对上柳月影的眼神,愣了愣,似看懂了什么,笑眯了眼,笑得眼角皱纹深深,点头道:“哎哎,好好,我这就去!”
说着,老头儿颠颠儿的跑了。
柳月影看着赵五爷欢喜的背影,深觉姜还是老的辣。
论眼界,论先见,她都还差得远!
***
赵五爷刚走,慕青便来了。
进门先行礼,恭敬道:“大奶奶。”
柳月影笑眯眯道:“你倒是极少来找我,是有事?”
慕青和冯六一样,都是曾经跟随过柳老爷的人,当年同赵五爷一起,陪着柳月影嫁到了苏家。
此人年过而立,性子沉稳,少言寡语,看似不是经商的材料,可柳老爷偏偏格外器重他。
以前柳月影不懂,相处几年下来,她倒是懂了些许。
慕青的性子虽不似寻常商人一般舌灿莲花,但他心思极细腻,擅游走于复杂的人际关系间,打探一些旁人不知的消息。
慕青点点头,低声道:“大奶奶准备如何处置李长贵和王天河二人?”
柳月影愣了愣,倏然笑了,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指点在朱唇上,沉吟道:“你不说,我倒当真忘了此二人了,他们如今在何处?”
“因着之前的事,我将二人派出去勘察药田了,算是暂且离开了柜上。”慕青道:“可算着日子,总不能一直外放,该回来了。”
柳月影笑出声,她遭遇山匪,失踪三月,柜上发现李长贵和王天河同白家多有往来。
待她回来,总要慢慢算账的。
于是,算账前,慕青就把二人扔到药田去了,也算远离柜上。
她思量了几许,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待他二人回来便送去给白老爷子吧!”
慕青愣了愣,不解的看着柳月影。
她笑眯眯道:“此番直隶的货,咱们算是捡了白家一个便宜,这二人便是我给白老爷子的回礼,你送人去时便同老爷子说,此二人同白老五‘交情匪浅’,送给老爷子做‘左膀右臂’!”
慕青没忍住,勾唇一笑,吃里扒外的东西,谁家也不敢用。
若被白老爷子知晓,白老五栽了同王天河也有关系,那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柳月影思量着嘱咐道:“白家这回吃了大亏,想来往后也掐不住黄芪等大宗货源了,但我济世堂不趁人之危,该讨回来的我们不手软,但别把白家压得太死。”
慕青点头同意柳月影的意见。
“你帮我带句话给白老爷子,我敬重他是前辈,同在商会,以和为贵,和气才能生财。”柳月影认真的看着慕青,道:“不管何时,给旁人留条活路。”
最后这话是对白老爷子说的,也是对他们自己人说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慕青点头应下,“大奶奶放心。”
他性子沉稳,办事妥帖,柳月影没什么不放心的。
***
这一忙便临近傍晚,柳月影累得紧,身上不松快,只想早些回府躺着。
刚过酉时,天色便暗沉得很,天边压过来滚滚乌云,似是有暴雨将至。
柳月影站在济世堂门口看着天色,连空气中都染上了水汽,这场雨下来,天气便又要凉几分了。
赵五爷凑到近前,看了眼乌沉沉的天,嘱咐道:“大奶奶,眼瞅着是要下大雨了,你早些回去吧,趁着雨还没下来,别受了水汽,染了风寒。”
柳月影点点头,道:“那柜上便劳烦五爷了。”
“大奶奶放心。”
柳月影招呼马福,赶来马车,准备一早回府。
以往,马福都将马车停在济世堂旁边的巷子里,待到柳月影要用时便赶到店门口。
今日巷子里堵了群孩童,马福一时没赶得出马车。
巷子里吵吵嚷嚷,柳月影好奇的循声过去,便见一群半大的孩童正围着一个貌似乞丐的人嬉笑哄闹。
那人裹着一身破衣烂衫,已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蜷缩在墙角处,蓬头垢面,压根看不清脸。
领头的男娃正是顽劣调皮的年岁,调笑一番后竟扯开裤子冲着那乞丐撒尿。
柳月影秀眉轻蹙,快步上前,一把拉开男娃,严肃的呵斥道:“这是做什么?你家爹娘便是如此教导你的?当街羞辱旁人?”
男娃被猛地一拽,连尿都吓回去了,看了眼柳月影的衣着打扮,冲她扮了个鬼脸,“略~~~”
转而带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叫嚷着便跑了。
柳月影叹了口气,看了眼那被淋了满头满身都是童子尿的乞丐,他依然蜷缩在墙角,埋着头,好似对外界没了感知。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的衣着十分单薄,压根抵挡不住风雨欲来的寒凉。
柳月影随手掏出点儿碎银子,蹲身放到乞丐的脚边。
马福凑上前,跟着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少夫人,咱们回吧!”
这世道可怜人太多,哪能个个都管呢?
柳月影点点头,起身便欲往马车走。
她起身的同时,那“乞丐”突然动了,一把拽住柳月影的衣裙下摆,吓了她一跳。
马福也吓着了,忙一步蹿上前,怒喝道:“你这乞丐要做什么?快放手,休得无礼!”
那“乞丐”慢慢抬起头,一头乱发下是一张长满了络腮胡的脸,脏乱得看不清五官,只一双眼眸晶亮,死死的盯着柳月影。
“救救我……”
嘶哑的声音如被砂石磨砺过,说完几个字,他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月影被他那一瞬的眼神惊着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蹲下身,伸手撩起他的衣袖,单是一只手臂上便可见伤痕累累。
柳月影眉心紧拧,忙道:“马福,回柜上唤人来,将这人抬回济世堂。”
马福忙小跑着回了柜上,须臾,四五个伙计跟出来,将那“乞丐”抬回了济世堂。
他一直蜷缩在巷子的墙角处,当时看不出,待抬回了济世堂,柳月影才发觉此人十分高大,那破衣烂衫的衣袖和裤腿都短了一截,十分不合身,倒不像他自己的衣服。
郑郎中正好在柜上,忙让人打来热水,利落的撕开了“乞丐”身上的衣服。
当“乞丐”的上半身毫无遮掩的显露在众人面前时,伙计们个个倒抽了一口冷气,连郑郎中都面色凝重的拧起了眉心。
柳月影站在众人身后,稍稍扫了一眼,便见此人前胸、腹部、手臂,到处皆是伤,血肉模糊一片。
她不敢多看,只觉得条条道道都深可见骨,担忧的问道:“郑郎中,如何?还能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