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川语重心长道:“阿修兄弟,活到老学到老,什么时候读书都是不晚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要有功名,才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报效朝廷啊!”
阿修笑了笑,又抽了一鞭子马屁股,不置可否。
柳月影微微蹙眉,觉得苏离川此话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须知他能自小读书习字,是因着苏老太爷还健在时,济世堂便已闻名乡里,后来苏家封侯,更有条件供着他专心读书。
可多少穷苦人家的孩子自小便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会跑会跳的时候便会赶牛犁地了。
多少人家是掏不起给教书先生的束脩的,更遑论书籍书册、笔墨纸砚的花费。
没有人需要这种存在等级差异、毫无感同身受的劝导。
柳月影柔声道:“好男儿是志在四方,也并非只有功名利禄加身这一条路,只要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同样是好男儿。”
轻轻柔柔的声音落在耳边,阿修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柳月影,唇边的笑意更深。
苏离川好似意识到了自己一时失言,抱歉的笑笑,探身过去握住了柳月影的手。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小手被他的大手裹住,以往的温热暖意,如今竟有些陌生了。
***
一行人顺利的抵达直隶,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阿修既没提出辞行,柳月影便没多问,慷慨的为他定了间厢房。
待一切安顿好,已是临近晚食了,几人在客栈大堂寻了处空桌,准备好好吃一顿。
酒肆茶楼一贯都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场所之一,彼时正值客栈内最热闹的时候。
往来客商,平民百姓,也不乏如苏离川这般北上赶考的学子。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等上菜的间歇,旁桌有人议论着:
“哎?你们听说了吗?运送黑金石的队伍出了事!”
“我听说了,据说是被一伙贼人给抢了,官府到现在都没抓着人呢!”
“要我说啊,朝廷开采黑金石就该派兵押送,雇些镖局能顶什么事儿!?”
“这位仁兄,朝廷要黑金石作甚?”
“啧,你不知道?贺太傅要修建一处帝王庙,皇上允了,据说新野附近的山脉盛产一种石料,其质地坚硬如铁,保万年屹立不倒,且阳光下泛金光,故名黑金石。贺太傅还去亲自看过呢!这不,年初便动工开采了,只不过前几天,第一批运往京都的黑金石被抢了。”
“不对不对,不是黑金石被抢了,是队伍被抢了,那石料搬运一块得百八十个人,谁人能抢得了?”
“啧啧啧,要我说啊,贺太傅当真是在朝说一不二,他说什么,皇上都应。”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可是贺家,贺太傅乃天子帝师,一品大员,众臣之首,没有他,如今皇位上是谁还不一定呢!”
“嘘!”众人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敢乱说,要掉脑袋的。”
小二适时来上菜,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声,片刻后大家又喝着酒说起了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柳月影坐在桌前,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朝堂之事,她一介女流不懂,但听说开采黑金石,却不自觉的拧起了眉心。
朝廷要建造什么,用量定然不可能是一块两块,那么大量开采、运输、建造,搭上的便是众多普通百姓。
始皇帝建造万里长城,动用了三十万壮丁劳工,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归家。
自古无论开采什么资源,都是不易的,深山挖道,多少无辜百姓就此埋葬在了群山之中。
上位者们的金碧辉煌,穷奢极欲,皆是无数百姓一生心血,血泪浇筑。
她轻叹一口气,瞥了眼苏离川,便见他两眼放光,津津有味的听着一旁桌上的侃侃而谈。
阿修则是面无表情,淡然的往嘴里塞馒头,好似事不关己,又好似听不懂一般。
羽睫垂下掩住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苏离川听完了闲话,兴奋的低声同柳月影道:“果然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当朝时局都更明了许多。明日我便去城中转转,想来会结识许多一同赶考的学子,大家多多交流,也于策论上有所助益。”
听那口气,好似他已触及到了权力之巅。
柳月影勉强笑笑,道:“好,夫君在外谨言慎行,注意安全便是。”
苏离川觉得她在关心他,温柔的笑着道:“好,月娘放心。”
***
用完了晚食,柳月影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依旧给苏离川另外订了厢房,他科考在即,必要休息好才是。
方洗漱完,柳月影散开长发,拢到胸前,坐在床榻边轻轻梳理着,神思还在想着今日听到的事。
倏然,门扉传来轻轻的叩响。
“咚咚咚。”
柳月影回神,以为是店小二上来送热水。
随手披了件外袍便去拉开了门。
谁知竟见苏离川站在门口,柳月影微微一怔,问道:“这么晚了,夫君还未歇着,可是有事?”
苏离川迈步上前,突然靠近的高大身影,逼得柳月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苏离川便进了房,反手将房门掩上。
柳月影下意识的有些心慌,手攥着外袍,道:“怎么了?”
因着要歇息了,房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台。
昏黄的灯光铺不满整间房。
人人都说灯下看美人,此时,柳月影穿着寝衣,披着外袍,长发披散,褪去了白日里的端庄,竟是少见的流露出一抹女儿家的柔软与娇俏。
苏离川心口发热,眼神灼灼的盯着她,道:“月娘,今晚……我想在这里。”
柳月影蹙眉道:“可是夫君的厢房有何不妥?我去寻小二来为你换一间。”
说着便要去开门,苏离川一把攥住她的手,更靠近了她一步,哑声道:“月娘,你我许久都未亲近了。”
男子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竟让柳月影有些难言的窒息。
她咬了咬唇道:“我……”
“临出门前,我问过郑郎中了,你的脚伤无碍了。”
“可是……”
“月娘,你是我的妻子。”
苏离川把柳月影未出口的推脱都堵了回去,堵得她哑口无言。
是,她是他的妻,有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可义务从来与心甘情愿是两回事。
柳月影死死的咬着唇,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排斥与抗拒。
苏离川一手仍攥着她的手,一手已揽上了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带,哑声道:“月娘,你就不想我吗?可是我很想你……”
如此近的距离,柳月影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种独特的松针混着笔墨的香气。
曾经,每每闻到,柳月影都会觉得踏实又安心。
可如今,当熟悉的气味萦绕鼻尖,当男人的温度近在咫尺,她竟不自觉地想起,他是否也曾如此怀抱着柳星辰,耳鬓厮磨,情话腻人,红鸾帐暖,**一度。
理智上,她不停的说服自己,她是当家主母,理应宽和大度,善妒是大忌,可却仍禁不住满心的委屈。
柳月影涨红了脸,不知是气还是羞,只觉心底那分已多年不见,独属于肆意青春的叛逆汹涌而上,让她想要死命的推开苏离川。
就在此时,门竟又响了。
“咚、咚咚。”
是比方才更规矩的敲门声。
突兀的声响打断了房中的暧昧,柳月影忙借机推开苏离川,理了理身上的外袍,快步去开门。
双侧门扉拉开,竟是阿修站在门口。
不知为何,柳月影的心头竟重重的落下,有种喘过一口气的感觉。
她的笑意比什么时候都温柔,问道:“阿修?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门外的阿修扫了眼柳月影,见她长发披散下来,只披了外袍,便侧了侧身,并不直视她。
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柳月影,道:“我方才上街转了转,看到这个,便想着给姐姐买一点。”
柳月影见阿修侧过身,盯着墙同她说话,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
忙裹紧了外袍,接过阿修手中的油纸包,也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她笑着道:“多谢阿修,时辰不早了,快去歇着吧!”
阿修点点头,眼神一扫,好似方看到苏离川一般,眼神中是单纯的好奇,问道:“公子怎么在这里?还不休息吗?”
苏离川被他这么一搅合,竟下意识道:“哦,这就要休息了。”
说着便出了门,顺口道:“月娘也早点休息。”
说罢就回了自己的厢房。
待回了房,苏离川这才回过神来,他在自己夫人的房中没什么不对吧?
怎么被个外人撞见竟莫名有些心虚,就这么鬼使神差的回来了?
苏离川烦躁的挠挠头,再去也不合适了啊!
***
送走了阿修,柳月影拿着那个油纸包呆愣了许久。
小心的打开油纸包,里面竟是一小摞芝麻糖。
金黄的麦芽糖裹着炒香的白芝麻,咬一口满嘴喷香,吃下去许久都能回味到那抹香甜。
她守着那盏烛台,就着昏黄的光,慢慢吃着芝麻糖,只觉得这抹甜很熟悉,好似独属于遥远而无忧的童年。
***
阿修回到自己的房中,毫不意外的看到邢舟坐在桌子上,支着一条腿晃荡。
见他回来,邢舟凌空抛起一物。
阿修精准的接住,竟是一个荷包,里面是满满登登的银子,沉甸甸的一大包。
“人家一路供你吃、供你住,你就拿芝麻糖糊弄人?”
阿修挑了挑眉,甩手将荷包扔了回去,将自己扔到床榻上,懒洋洋道:“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北上寻亲,没有盘缠。”
邢舟接过荷包,颠在手上,面无表情。
行,你不要脸!
“兄弟们都在,有事说一声。”
撂下话,邢舟推窗便蹿了出去,转眼身影便消失在了暗夜中。
阿修双手枕在脑后,勾了勾唇角,脑海中却又浮现出方才的匆匆一面。
他虽只扫了一眼,但她长发垂腰的模样却撞进了脑海,注定入了今夜的梦……